2014年4月29日星期二

漂流书店

谢明成【散文】

我轻轻稳住身子,从书店的一个角落抬起头。

扑来一阵闪光,仿佛来自甲板上的目眩降临,在等到眼睛适应,才发觉外边的阳光升至了另个角度,一痕一痕透过百叶窗照到这边来,让原本灰蒙的角落现了形。两爿高及天花板的白色书柜夹成寻常90度的偏狭,我踏进书店,就径自往这站,然后低头掏出背包里的书。一本正在读的、在途中读完的、已经读完却固定拣着其中一两段落、篇章反覆读的书。一本不管怎样都会在某个决定性的时刻变成上一本的书。于是为了下一本书而走进书店的人很多,当然我很奇怪,我总带着上一本书走进每一间书店,就像那是一滴水融入了海,然后尽头慢慢让出自己。

那是来台后的第一个暑假。“阔叶林”里没人,一些细微声响便因为空荡而被放大,然而实际空间并不大。一入门,左右两张平桌整齐摆放最新出版的书籍,一个正面的矮柜则与右边贴墙的大柜一般陈列已经分类好的旧著,皆属西方文学与理论著作。往左深入,是两面台湾经典。记得初次光临的我上下拣着一个又一个熟悉的书名,暗喜得像个游戏中的男孩,然后一位作家又一位作家的悉数人生便仿佛在男孩眼前的天空下,延伸出径与路,拐个弯,村上春树的蓝光酒吧走出了一位川端小说中的少年,苍白于自以为是的爱情,徒劳与不悔显得像口中咀嚼至无味的塑胶糖,柳枝般的走姿却拖着一场雪走到暮春的海岸。沙滩支起的木杆上晒着一张渔网,风里尽是能在舌面上融化的盐分,脚边是不知进退的白浪,而少年在更斜的斜影中走出了年纪,他想:更远方的作家会不会在那里虚构出这片看似不远处的狭窄的海湾?

最里边是另一个侧着身的矮柜,专放诗集,终于我伸手抽出一本。杨牧,《涉事》,第一首,〈却坐〉,最后三句明示着:“……他的椅子空在/那里,不安定的阳光/长期晒着”。就是这样找到了这个角落。一双长时间熬夜的眼睛充满血丝,触强光便疼,角落的暗度正好,均匀的附着在铅字上,一字一字下去,吸吐间蒙上一抹不轻不重的沉默,镇定的表情、放松的肩膀,坦然沿着边缘,没有结束也没有永远地独白。

这本小说是跟着我飘洋过来的。小说的开头即是结局:一对耄耋老者,相隔41年又43天再见面。将军一生守着城堡,犹如兄弟一般的康拉德则绕过东半球的热带地区,20世纪初的热带地区,蛮荒、原始,燠热得连体温都升高34度,滚烫的血液使人显得杀气腾腾,你控制不住的不只是思绪,还包括你的血管,如今回到零经度的伦敦,回到这座城堡,将军相信着康拉德终有一天会回来,至少在他们都还活着的时候。“进入时间。”康拉德说这是他离开后所能抵达之迷,而将军则说君主政体是在他的体内逐步瓦解与终结。我抬起头,又马上闭眼睛,不过那一瞬光已在眼底滋滋烧了起来,书页上的字被打亮,认出是〈却坐〉的头二句,“屋子里有一种秋叶/燃烧的气味,像往年”,然后我睁开眼睛,跳到小说最后几页,那是将军的妻子、康拉德的情人———克莉斯汀娜的黄色天鹅绒皮日记,焰火熔掉了蓝蜡封印、吞去笔迹,“然后是一个个字母、纸、本子,全部化为灰烬,就像那只曾经写下它们的手”,读到这里,眼底又滋滋作响,这次是因泪水而浇熄的声音。

门开,我急急擦泪,我差点忘记这是一间书店。朋友见我就问:“好了吗?”我点头,小说收进背包,跟着他走出书店。老板还没回来,在对面餐厅喝咖啡、聊天,门上贴张纸条,大字写:结账请到对面叫老板。老板也挑落地窗边的位子坐,见人从书店出来不走而观望,便起身走出来,问:“结账吗?”“嗯。”到了第二个暑假,老板知道了我的姓名,也知道我写作,以为我会去东华,我说,不,到暨大。老板一脸惊讶说,不好毕业。我笑笑带过,提着书走了。买了什么书,当然记不得了。回程择校园外围的步道走回男宿。两旁高耸大树搭成自然的遮荫,11、12月开花,却提早让空气中有酸酸的气味,黑板树,果实成熟爆裂,褐毛伞状的种子便随风飘来落地,乳汁可制塑胶糖却有毒,上网一查,非原生种,1943年日治时期从南亚引进台湾。
1943年,一个明确的年份。为何?发生了什么特定的事以此座标?搜索标一按。仅仅为了作行道树之用?按至十几页,关键字重复,事件像投入大海的石子,下一秒远远看去,海面波动如昔,但那是一个明确的年份。

我的,家人的出生年份;5次入学和4次毕业的年份,其他细想起来竟付之石头间的水流,流向明确,却实在令人措手不及,朋友说:“好了吗?”我才想及:什么东西好了吗?我并不像一些朋友会待在书店里将一整本书看完,我通常翻开正文第一页,读两三段,然后再翻到中间,再读两三段,就决定买不买。买了在车上读,或家中午间阳光大好,或晚上躺到床上去,有时读到深夜方罢休,有时至一半便倒头睡去。灯没关。无关书好不好。书好,便查看版权页上的出版年月日,然后上网查寻作者相关著作、有否中译与出版社,思前想后地考虑再读哪一本。我也喜欢作者在单篇文章后面标明写作的年月日,这能让我有脉络地想像其文风的走向与转变,而年表我亦细读,几年入学、毕业,出版、得奖、被翻译,更细密的具家庭状况、交友关系、流派团体,自一个地方移居另一个地方。从一座岛屿到另一座岛屿。这座岛屿自1949年,国民党迁台便成了离岛,亚细亚的孤儿的啼哭声暗哑至解严的1987年,一度信仰的反攻或许更早像泡沫般破灭,回不去了就落地组织新家庭、生养儿女,那一张片刻静下来的脸就露出哀伤的神情,妻子以为没有源头,丈夫不便开口,如今回去、不回去即是生死盟约。人坟入秋,爱恨严冬,访团春暖启程,积了分量比41年又43天不少的泪水润湿了干瘪的故土。那带着乡间口音离家的老者,我遇见而少言,就怕收拾不了那满月新光引渡来的汹汹潮涨,潮憩时,生根的草纷纷踮起脚趾,将整座岛屿举起来朔望远方分不清是日出或日落的金光。


那是等待的时间。台北地下室书店之一,日光灯搭黑漆墙壁,糊不上物体的光游移却紧紧收缩成一团气体星球,人在里面待久了,就像口中之核在要吐不吐之间。不远处的一对男女,长发女翻开一本书,问单边耳环男:“如果在孤岛上,你只能选一种动物来陪你,你会选……”我在一旁,低眼看字却不在意上逗留,那语气坚定如一条轨道。我忍不住一瞥,那瞬间无声的静处竟是一块无法丈量的外太空,以何物作为刻度?

手掌、步伐,眼与眼?又如何换算成远与近?耳环男背着长发女仰头望着上边一个角落,比我手上诗集的诗人更像诗人;长发女把书放回架上,转头就走,直到楼梯口,半个转身,耳环男才追上去。两颗前后紧紧跟随的流星。气层中燃烧。

我时不时会想:他们还在写诗吗?葡萄海上的我们,贴诗、论诗,时而冷静,时而面红耳赤,那是网络诗论坛中后期,大概两年后我升学来台,多数人已如成熟的葡萄落入果汁般的大海,时间是高速旋转的果汁机,半透明汁液入喉,竟比现实更酸而皱眉,尔后一眨眼一个弯口一下子我们就走失了彼此的身影。我没有笔名,我想让他们知道:我还在写诗。还在把椅子坐热,等待自己写出一首无悔的诗。云朵、天空与湛蓝皆无悔。

我把自己携带的诗集再一次收进背包里,走上地面,“唐山”附近于“诚品”四楼的“若水堂”,旁边的“联经”,往前的二楼“书林”,然后绕回另一间地下室书店“山外”。

“山外”入口处还有一家二手书店。色彩斑驳的整幅门面,有引鹿入花丛的诱惑情调,可我记得,玻璃门常是关着的,店名我也记不住。接着我会搭捷运到市政府站,一号出口出去,过一条马路,星巴克旁的小门进去是两层楼的“上海书店”。主要是我收刮大陆最新出版的翻译短篇小说的基地,得先上官网查齐书目,然后火眼金睛地在里面第二个书架上慢看快取,一般书架上没有,再向店员确认落空,我亦不订书,索性让等待遥遥无期,尤其在千层般的出版浪潮中,我的不坚持仿佛是我的坚持。但时隔3、4个月或更久之后,书一上架,我马上通过电邮或请台北的朋友走一趟,硬是要弄到手。这在考验什么呢?我把新书塞进和塑胶袋包着的脏衣裤未干毛巾的背包空间里,手上再一、两袋,十几公斤在矮小身子上脚跨大步赶搭回埔里的国光客运。

上研究所后,台北行的目的,首要是一场场研讨会,而那些书店,我在抵达头天闲逛,临走前下手,3天行程,匆匆来去,只留镜子里两条肩带爆血点点的勒痕。那次则为了参加颁奖礼。往花莲的苏花公路上,车体临崖前进、转弯,同坐的诗人聊起诗和梦,这下我显得安静地应答;更多的空隙间我看见木架和半颓的公路边缘、未炸开山洞前的弯路,目测下几乎只够前轮带着悬空的后车厢过湾,然后是一弧海湾,其怀中是一座宫崎骏式的生锈工厂。所见之铁皮锈黄,坚固与脆弱在感觉中仿佛取决于一根指头。去碰就得承受粉化于无形。颁奖礼举办在面海的一间禅寺里,得奖者都得上台朗诵一首自己的诗,我静止地完成,然后下台;我不敢回望,因为千万只蜜蜂在吸食了充满恨意的花蜜之后正癫狂地攻击后头那一整面灰色天空。

风很大很大,山雨欲来似的。那是颁奖礼之前,我们几个年轻诗人围在临海处一座小小游乐园的铁丝网后面,突然有人起意,带头绕到右边深径,想穿过及腰莽草,走到游乐园前的巨大堤垛上,我尾随,没有人想要走进游乐园,但我想。漆色脱落、塑造拙劣的水泥大玩偶、美人鱼、断了鼻子的皮诺丘,还有一些溜滑梯之类的玩乐设备,种种已经被野草布置成另一块生态。

而谁的童年在这里藏着快乐与不快乐?事发于一本字典。那时21岁,和葡萄海诗友互敲MSN,互贴满意之作,突然来一句:“你还是回去读字典吧。”愣住了一会儿,然后对方敲来几个问号后,马上回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可眼泪大把大把落,小小哭出声,好在同住的友人都回房睡了。再来更早,那本字典是像圣诞节礼物出现在书桌上,抑或是父母其一拎着我去买的,我全不复记忆。仅仅记得我嫌重,用刀片将字典切成等份的一半,然后带去学校。事情发生了,就这样发生了。老师在黑板写上一个字,我们查出汉语拼音,隔壁女同学没带字典却被抽问到,站起来,抢过我的字典,不一会儿就大哭了起来,说:“字典查不到这个字,查不到这个字……”

哭声淹没了两张桌子中间的那条白色粉笔线,而那听起来与自己无关的寂寞,便像一块用旧的海绵被留了下来。或许我们根本察觉不到什么被留下来了,摆荡于之间的流质,总在斜影更斜斜至某处压出的支流上溯回从之。


重回“阔叶林”,铁拉门竟紧锁。大字贴:搬迁至对面。我背着沉沉背包入新店,老板两手沾满白面粉,见我便羞涩地笑,说:“中年创业。”“书在楼上。”又回头对付披萨饼皮。二楼阳光大好,我找不回那个角落了。我把那本小说拿出来,《余烬》的第一个折角,页码28,铅笔括弧一小行:“是的,或许是因为旅程的缘故”。我成了一个不及格、不值得同情之人,我的回望在更远的一个角落里得到了回应,看着你的双眼,我发现回忆全困在里面,透明玻璃屋,书架、地上满满是书,新与旧从肉眼上得不到准确的年份,我知道当月球和地球连成一条直线以后,涨潮遂退,夹带走搁浅在游乐场里的这间玻璃屋,然后自体漂流,我坐在里面,阳光落在这里,字停在这里,我没有把手收回去,只是一种留住渐渐成形,些些过去,云,些些过去,石岸,些些过去,在红橙蓝绿的生生死死里,我轻轻稳住身子,从一个角落抬起头再一次惊觉这是一间布满刮痕的书店。

(南洋文艺,2014年4月29、5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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