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9日星期三

迟到的青年

黄锦树【小说】

最令人纳闷的是,他所到之处,运输工具都变得异常缓慢。火车误点,轮船延搁了。原本4天的航程,变成6天、甚至8天,好像有什么强大的力量阻遏了移动。连飞鸟的行动都变缓慢了。

早在远洋轮毛里塔尼亚号预定抵达马六甲海峡的前三个小时,海峡殖民地政府即在新加坡笈巴港口埋伏了三百多名士兵、警察、便衣、特务,多半伪装成等待旅人的家属。为了让场面看起来逼真些,好些便装女兵、辜卡兵还从亲戚那里借来小孩,嘻嘻闹闹的,还追着球或玩着风车。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海风格外黏稠,海鸥凄厉。某处山头上的寺庙当当当当的敲响了钟,火烧云,好似某处大森林着火了似的。

但他们一直等到天黑船还没到,已经迟到好几个小时了。但港务局联络船长,船长却说一切正常,会准时抵达。少数敏感的人发现时间好像变慢了,不论是钟还是表,每秒每分都显著迟疑。

两周前船停泊印度时,大英帝国即已派遣多位驻在当地的特务精锐登船,以为可以一举将他掳获。不知怎的一直没有稍微像样的消息回报。如果成功的话,早就给德里拍电报了;即使失败,也该发个讯息。说完全没有消息也不准确,在各站都有精锐发回电报,也许过于匆促,都只是蛛丝马迹。印度那里发出的只是个字母b,如果说是b计划,b计划不是撤离吗?但怎不见他们撤离?

但那些干员都没再出现,也别无讯息。这种死寂的情况,总部研判是凶多吉少,一般而言是全军覆没,来不及再发出任何讯息。这让军情六处大为震惊,派遣了多位高手,在船短暂的停留槟榔屿时登船,但情况和在印度时类似;传出来的是bir,是鞭打(birch)吗?接着是马六甲,也一样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只传出ds,更不知是字头还是字的屁股。内部的密码专家把这一切片断的讯息组合起来,研判应该是这一个常用字:“birds”。但为什么呢?那一带鸟特别多吗?还是它象征什么?是说那人像鸟那样会飞吗?

因此情况变得相当紧急,如果那人已经逃进马来半岛阴森稠密的雨林,只怕就更麻烦了。由于驻扎在各码头的探子都回报说,没看到疑似那人下船,那种船上三等舱旅客有色人种有时达数百人,头等二等舱就少了,不过是几个华人、印度人、阿拉伯人,都是富裕的绅士。然而各码头加起来还是有27个可疑的男人被留置,历经彻底的搜身、严厉的审问,17个苦力,5个商人,3个小学教师,两个小偷,都没什么嫌疑。有关方面因而研判他应该还在船上。

但那船不知为何迟迟不离开马六甲港口,好似被淤积的底泥给牢牢吸住了。

因而总督亲自拍板定案,准备把他困在星岛,好来个瓮中抓鳖。

半年前船离开利物浦时,军情处就已掌握相当准确的情报,掌握了那人的姓名、长相、衣着、化名,公开使用的身分资料等(都是多数,他的生平像是一本故事集。甚至性别、种族、身高也都不是那么确定,有时姓马,有时姓牛,有时姓杨,Anderson, Edward, Franz, Ibrahim, Mohamad, Walter……)。虽然辗转送达的照片都嫌朦胧——颗粒粗大的黑白照,有着复杂的差异。若去异存同,则可以归纳出以下特征:发黑而浓,眉眼唇都如墨染晕开,但仍看得出是个东方脸孔,像是个犹太人,有时年轻,有时衰老。过大的毛料风衣,宽大的领子反衬得头颅小,脸尖,耳亦尖,表情有旧木头的纹理。背拱起,整体上予人驼背小人躲在大衣里的感觉,彷佛畏寒。总是微微的侧着脸,也像是在逃避什么。复制的证件照,像脸谱。记者不经意拍到的照片,像是极其拙劣的复制过度的复制品。再则是那口看起来沈甸甸的灰色方型皮箱,透过照片都可以感受到它的重量,他持皮箱的那一侧明显欹侧。除非,他是残障人仕。多方讨论后,伦敦方面决定锁定这一形象,研判是个中国人,并给他取了个代号C(Chinese)。后来才知道蒋介石的情报头子戴笠研判那是个犹太人,并戏谑的给他取了个代号J(Jisus)……。

其实他一开始出现就被这世间的机器之眼给补捉到了。一年前,雪花纷纷,瑟缩在上海街头的报摊前抽烟,被一个日本密探拍下。9个月前,在北京某大学广场上激昂的大学生之间,聆听鲁迅的演讲,被某记者摄入作为背景。7个月前,神色漠然的在莫斯科开往柏林的有流放者同行的火车上,大雪纷飞。年月不详,积雪覆盖的鹿特丹码头缆绳旁,船的荫影巨大而不分明,低头若有所思,像个忧伤的印尼人。雨中伦敦的红色邮筒前仰望大钟楼,似是典型的流浪至殖民母国为家国命运发愁的殖民地青年。当资料由各地眼线和当地特务交换或交易而来,汇整到伦敦时,他已经登上往新加坡的邮轮,而且即将抵达印度。

纳粹德国情报部门最早给他取了个K的代号,且不知为何被判定为“极其危险”;同样的判断出现在莫斯科、法国、荷兰的情报部门,尔后日本的相关部门也跟进了,也做出了近似的判断,切腹自杀的情报员在遗书中留下一句费解的话:“时间被他偷走了”。


军情六处负责这案子的专员亨利仔细研究收集到的各种情报后,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他们不把他抓起来呢,为什么任其流动——唯一的可能或许是,他们动不了他。

如果真是如此,那为什么?他到底会带来什么危险?

当印度的行动失败后,亨利就比较有概念了。但还是非常不具体。从欧洲的照片来看,无一不是雨雪天气下拍的。

印度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呢?似乎中国边境突然爆发了一场战争,北方出土了几尊南北朝时代的古佛。最令人纳闷的是,他所到之处,运输工具都变得异常缓慢。火车误点,轮船延搁了。原本4天的航程,变成6天、甚至8天,好像有什么强大的力量阻遏了移动。

连飞鸟的行动都变缓慢了。海是一样的海,但似乎海水变得黏稠了,在法国和英格兰之间,有的地方冰封了。但欧洲的冬天本来就是那样,也不足为奇。

但航程中一直有人跳海自杀呢。列车上也有凶杀案。但那也不能证明什么。哪天没有人死。哪天没有婴儿从女人的胯下钻出来。

当蒸气船的气笛远远传来时,却又浓云密布,层层滚卷,像油画那样凝滞,其间有电闷闪。
大风起,在场的人都感受到一股窒息的压迫,心微微绞痛。6个心脏功能不佳的当场发病,紧抓胸前衣襟,倒了下去。身体变得很重。首先是脚,隔着鞋子还是被地面强力吸附,寸步难移。然后是头,直欲折断掉落。

海面冰封,呼啸而过的是北极的冰风,刀子似的划过。但不过一瞬间,好似打了个盹,那阵风过去后,仍是柴油味臭哄哄的日常黄昏。海的咸味、鱼的体臭,余辉仍是暖洋洋的。旅客正常下船,三层客舱,上千的旅客。

头等舱几个东方脸孔若非日本商人,就是华人富贾,西装毕挺的,于海关都是老面孔;二等舱三等舱倒是有不少形迹可疑的中国旅客。经过一番大费周章的仔细盘查,倒是意外的抓到9个扒手,30几个帮派分子,20个妓女,5个间谍,2个乩童,一个牢牢叨叨不断以古语说着天启寓言的疯子。他突然得到神启,七色光打在天灵盖上。

时间或许有一刻静止了。

有的人感到有一阵凉风从身边掠过。有的彷佛有看到一个褴褛的身影。有的听到极轻或极重的脚步声。有的闻到一股酸枣的味道。有的听到细微而繁杂的鸟叫声。

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一个共通的感觉:眼前的这件事,早就经历过了,也许在昨天,也许在更久以前。然后他们都被推入某个忧郁的昨日,虽在场而不在场,且陷入深深的忧伤。

即便是在山丘上总督府用望远镜眺望的秃头总督大人,也深受冲击,而深深的怀念起那不知多久前遗弃的土著女孩。

那时他还是个年轻的副官,在伟大的莱佛士大人手下做事。许久以前的时光被拉到眼前,那许许多多欢愉的时刻,两副躯体几乎溶成一体、什么糊涂承诺都可能在那恍惚之间从唇间说出。他清楚的感受到那瞬间,犹如钓竿有鱼上钩时被猛地扯了一下,女孩受孕了。他烈火般的种籽猛地钻进她发烫的黑色太阳。然后是她挺着和身躯不成比例的大肚子,筒裙下露出孩子式的脚胫,掖着行囊披散着发离去。

然后他到了娶个体面的白人处女繁衍下一代的年龄了。也许她会诅咒他吧,一如许许多多她的族人被遗弃时。突然一阵风吹来。是的,这事昨天发生过了。好似午睡时落地窗帘突然被拉开,猛暴的日光直照进他梦的深处,把梦底的积水朽木地衣蘑菇蛞蝓蜗牛瞬间晒得焦干。
她的诅咒像影子来到他的眼前,心脏瞬间发出巨大的、间歇的响声,耳畔响起鼓声。身体倒下,像花岗岩那般重。

最清楚发现事态变化的是坡底仅有的那5家钟表店。黄昏时,师傅和学徒都发现墙上的钟有的指针逆行,有的瞬间停止,死了似的,一动也不动,怎么修也修不好。但也有死去的表突然复活了,纵使分针秒针都没了它也努力发出滴答声,齿轮转动。老师傅脸色非常凝重,一直望着天际的红云。

橡胶提前进入落叶时节,宛如被喷洒了毒药似的,由南到北,叶由绿转黄,由黄转红,而后在清风里飒飒飘落。瞬间树林里仿佛万顷枯木。

数千只乌鸦唳叫着飞过海的那端。

船离开时,亨利将登船,绕过印度洋回伦敦,他也受到过去的强烈召唤。情人,母亲,私生子。

小镇昏暗的铁皮屋里一个忧愁的少女,清早被喜鹊唤醒,发现身上令人烦心的症状不见了——不再发热,不再腰酸,不再有强烈的呕吐感,感觉小肚子里空荡荡的。


那个逃走的情人留下的小爬虫好似不见了。但她颇疑是梦,因为这样的梦做过太多次了。每次醒来,都是一场空。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有时她甚至感觉可以听到肚子里孩子的心跳了。肚子的孩子好似被凭空偷走了。

她依稀看到窗外一个佝偻的身影掠过,步伐黏滞,厚重如一口钟;但却像被一阵风推过似的,一小群落叶跟着他,蝴蝶似的,在小小的旋风里上下翻飞。

一觉醒来,300只小青蛙发现自己怎么还是蝌蚪,虽然四肢长出来了,也上了岸,但尾巴没有脱落,湿答答的拖在屁股后头。

早晨的阳光斜斜照进郊外的树林,小孩俯身拨去清清流水上覆盖的层层落叶,试图捞取沟中纵游的蓝线鱼。突然他看见不远处有一个被厚重袍子包裹着的人,日光投照在他身上焕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芒。但更奇怪的是,他缓缓解开外套,掏出一个黑色的鸟笼。

小孩阿财听到连串叽叽喳喳的鸟叫声,笼中挤着密密麻麻的小鸟。拉开闸门,就争先恐后的扑翅飞起。看起来不像一只只,而是一团团的,鸟头钻出来后方努力散开,因此翅与翅交击,五色羽毛纷飞。
像百货公司开募的场合,彩带纷飞。

那是各种颜色的小鸟,从笼中不断的吐出,往上飞到枝梢,很快占据了整片树林。

感觉天好似突然暗了下来。

他仿佛记得那人曾经从他背后走过。水中曾映照过一衰老瑟缩的身影。然而当水中再次映现他的身影时,却是个昂扬的青年了。有小鸟追随。

鸟拍动翅膀鼓起的风,有一股骚味。

那青年沿着林中小径走向山丘的方向,几只红的绿的灰的鹦哥在光穿过雾的迷离中,跟着那人沉重的脚步。

那光景,让小孩想起昨夜他突然醒来,打开窗让月光进来。也突然发现,父亲离开那个晚上,也是那样的月光。

月光大片大片的坠落,轻轻的,像白色的鸟羽。公仔书里的,天使的羽毛。

他的鼻水流了下来。他没注意到倒影里的自己突然白发苍苍,一张衰老的脸。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走到墓园边上。

一座巨大的陵园,独自占据了一片山坡地,在一棵大树的庇荫里。鸟飞到树上。陵园像一栋别墅,又像座希腊庙宇,白的长长的石柱,白的屋宇。石桌旁有个乌漆麻黑的人影好似在等他。靠近些,那是刚刚从第三次死亡中复活的祖父,正用小刀仔细的刮除身上被大火烧出来的炭疤,一大片一大片的剥下来,露出最内层血淋淋的肉,或白森森的骨头。

“你终于来了。”

那一身炭的家伙勉强张开炭唇,露出烧成陶色的牙齿,勉强吐出几个字。

炭脸上眼缝处迸出一道蛇的目光。


因为手几乎都被烧透了,炭化的指头握刀子握得很辛苦,一直掉到地上。

他俯身捡时背上发出连串的崩裂脆响。

“对不起,我迟到了。”那青年说。

他的声音像是回声,好像从哪个山壁传过来的。

“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

他把手提箱搁在石桌上,脱下外套,搁在石凳上。按下手提箱密码,掀开盖子,推到他眼前。接着屈身从诸多物件中捧起一本厚重古老的蓝皮书;接着小心翼翼的捧出一个巨大的沉重不透明的瓶子,那尺寸,不似那么小的箱子塞得进去的。

再则是一个海螺般大小的沙漏。玻璃里有彩色流光晃漾,很热闹的样子。

那沙漏是老原木的沉色,年轮化成细密的银色螺纹缠绕。

他把它竖起来,满瓶金沙缓缓往下泻。

“时间开始了。”

风一般的回声沙沙的说。


(南洋文艺,2014年4月8日、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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