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7日星期日

散文的真

《过而不往》作者林春美


吴小保/文

上大学前有段非常欢快的阅读时光。每个无人的午后,独占客厅大沙发,随手翻开一本书就读。读不下就换一本,或者干脆倒头大睡。

那时读了些什么书?不大记得了。只记得都是文学类,小说、散文或传记。读了好作品就全身发烫,也学人摇起笔杆创作。写了几篇当初自以为石破天惊的作品,幸亏没有一头热地拿去发表,不然就丢人现眼。

在一本书轮替另一本书的无聊午后,渐渐地培养起对文学的喜爱,也慢慢地有了一些想法与疑问。当时其中一个困扰我的问题,什么是散文?它与别的文体,如小说,如何区别?

这个疑问,直到在大学时选修林春美老师的散文创作课,才算得到圆满解答。就我的理解,辨别什么是(或不是)散文的重点不是形式与技巧,而是真实。所谓真实,指的是散文作者诚恳地与读者分享自己的生命历程、对事物的见解与感悟。

也因为散文贵在真,读者在阅读中往往预设了文中叙述的事件与情感都是真实的。当然,即便如此,作者仍可发挥自己的创意,只是必须服从于真诚条件。我把这理解为散文的伦理。

最近读林老师新书《过而不往》,书中后记就提到了老师对散文的信念:“散文之艰难或许还更在其让作者无可匿藏的文体本质。它与作者距离太近,暴露性太强……”而散文对此真诚条件的要求,诚如作者所体会的,必然对创作者形成一种“有意抒发”与“适度逸隐”的张力,构成了创作者难题。

然而,这种散文伦理与由此引发的创作者难题,不尽然全为市面上的作者(与读者)所接受。偶尔仍会发现一些作者挑战“真实”与“虚构”的二分法,有意或无意地模糊掉散文与虚构文体的边界。换言之,他们对散文的理解,与我对散文的认知,不是同一回事。

必须坦诚,作为散文伦理的“原教旨主义者”如我,很多时候对这样的创作态度是相当无所适从的。

散文集《过而不往》

说回《过而不往》。读此书时,让我回忆起过去仍是文青时代的自己。从进大学前对文学充满好奇、疑惑,到大学毕业后,因为工作、生活而与文学渐行渐远。虽然一直坚持着阅读,但书柜上的主角早已不再是文学。至于马华文学,更是尘封箱底,不见天日。最近不知为何,突然又读起马华文学,数算下,都读了几本小说和散文。

《过而不往》收集47篇散文,创作年限横跨20余年,内容包括槟城书写、校园生活、日常生活等,大体上都是短小精巧之作。如同作者在后记所言,这类型作品在文学奖风行时代,大概不符合主流审美要求。但是,在我来看却更贴近生活,其中也有不少佳篇,比如<夜晚的声音>以文字描述声音,以声音追忆消逝的老家。在静夜里,透过听觉观察家人的作息、城市的动静,一户家与一座城,尽在耳中。

其他与声音相关的记忆书写如<乡音>,作者在台湾用“闽南话”与漳州老太太沟通,却发现彼此语言虽同宗却不相通,自己说的其实不是“闽南话”,而是槟城福建话。

更有趣的是,即便是自己老家的槟城福建话,也难免在传承中发生裂变,“关仔角”误念成“番仔角”,“牛干冬”错称作“原冬”:“三音节词被去头截尾,合成作‘原冬’之后,‘牛干冬’就完全让我丧失了对牛与牛棚的想像。”从而指出了声音(乡音)与地方性之间的连接与断裂。

以上所列举的,旨在说明,短小篇幅的散文不必然就先天不如巨构散文,它也可以透过作者的细微观察、表现手法,构筑出一个立体而丰富的城市形象。

其实,林老师笔下的槟城,就曾经引发我和几位同学的兴趣。当年曾北上与两位散文班好友,特意去寻访文中的风车路、聚宝楼所在地。印象中我们曾在聚宝楼坐下喝了杯饮料。

当然,不排除我记忆出错,我们那天其实并没有找到聚宝楼,在遍寻不获而喉咙干痒难耐的炎热午日,我们在附近随便找了个茶室休息解渴。而这段记忆在日后被潜意识偷渡成散文中的聚宝楼。

如今回想,大学时期的散文创作课是一段非常愉快的日子。老师擅于引导同学做讨论,连平常上课安静不说话的朋友,都愿意举手发表意见。老师也愿意接纳学生的不同见解。记忆中,就曾有过在经大家讨论后,老师同意同学们的分析,认同某篇散文名著在结构上有瑕疵。

当年在老师鼓励下,身边同学、朋友都尝试动起笔来写作,也出版了学生合集,当时有朋友更说,第二本很快就出来。然而,十余年过去了,许多人早已“被生活给磨平”,包括我自己。

严峻的职场求生记,无常的生命历险记,像一波波的浪涛轮番冲击海岸,再坚硬的海堤也被磨成细沙。这时才真正体会“不要被生活给磨平”(当年谢师宴上一位老师给毕业生的赠言),背后的沉重意味。

很多同伴早已停笔不写,对文学也不再热忱如昔,包括那几位我觉得颇有才华的学长学妹。少数仍创作的朋友,经历了从过去的喧嚣热闹,到今天千里单骑的创作环境,大概会感到相当寂寞吧。

但创作本是个人之事,况且这样的转变也没什么不好,能够让自己更真实的面对自我。人唯有勇于面对孤独自我,才能走得更远。文学创作亦如是。

(《商阅》15/3/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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