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6日星期二

台北·华冈·文化梦

杜忠全【散文】

未赴台升学之前,对我来说,台北是既陌生又熟悉的城市。青春时代的声音和影像记忆,以及文学阅读留下的印记,尤其后来寻索人生身心安顿之道的资源,都来自那里了。后来决意赴台升学,作为国民型中学的毕业生,对台湾的大学分布情况全然无所知,也不懂得多方探求,只是按自己阅读得来的粗略印象来办理。而今只能说,因缘如此,误打误撞也未尝不是好事儿……当年赴台升学,首选华冈的文化大学,一来自己没来由地向往着敦煌学———说来那只是一种浪漫的向往,而这门学科其实没那般浪漫的。但是,既然想接触敦煌学,而台湾这一学科的重镇,据说就是台北山岗的这一处风光明媚的校园了,舍此而何求呢?更何况,虽然报读中文系,但天晓得,当时我并不是怀抱一份文艺梦想,而是另外有所追求的,而这华冈的校园,就一度是自己深为景仰的大师登坛讲学的“圣地”了。有敦煌学有大师身影加上近台北又远离了都会尘嚣,当初填申请表时,我几乎就认定,这应该就是自己所要的校园了。

终于要上大学了,但大学究竟长得如何的一副模样?高中时读过一本书,叫《马大湖边的日子》,哦,大学是合该有个湖的?在槟岛长大,每每车过西南区的理科大学,那偌大的苍翠校园,总见到被大草场推得老远的一栋栋高耸建筑,草场的边上路径蜿蜒且大树参天,蓝天与绿地之间,人显得很渺小,大学,是那般地成其大的?后来因华文学会的校际联系而让学长们领着访理大华文学会(接待的有时任理华主席的祝家华等人),才终于像刘姥姥进大观园般地到围墙里的大世界闯荡,上坡复下坡,路随坡势转,几番的迷路之后,才算有所见识。那么,大学都是矗立在山坡绿地之上了教人陷入迷宫的?带着这样的顽固印象远赴台湾,抵台的第二天,在学长姐们领着新生逛台北的当儿,触目新鲜之余,一点儿的失望情绪就隐隐升起了!

台湾的大学校园,跟自己心目中的大学规模,原来是两回事的啊!

三数日畅游台北之后,华冈终于来了学长,骑着机车把我这大一新鲜人连人带行李地“领”
上山。夏暑未退烧,机车沿仰德大道爬升,伞开的参天大树夹道迎人,天渐蓝,风渐凉,没戴头盔———这让我多么不自在,沿途的风在耳边呼呼地吹,我也在学长耳边说着心里的唠叨。同样来自槟岛的学长转头安慰说,哦学弟,你要的大学校园,台北就只有华冈还大致有个样子吧,我们就到了……山仔后、仇人坡、大成馆、大义馆、大仁馆;孔子大道、释迦大道、基督大道……初来乍到,这校园示意图上的一个个符号,总让我意乱情迷。从男宿舍大伦馆后门出去,在晓园或后山公路俯瞰山脚:张系国《棋王》的台北,也是白先勇《台北人》生活所寄的台北,晨昏与夜晚都在脚下;这山望那山,淡水的日落总成一首诗,但望不到关山外的故乡。开课了,一些老教授讲课的口音南腔北调,虽不是听不懂———幸好过去有听相声的习惯,但听在异乡人耳里,却益添乡愁……华冈岁月开了头,开学以后淹满人群的山坡步道,填不满离乡愁绪;入冬以后,冬雨连绵,尤其冷锋面频频报到,山头的高湿度让寒意更甚,于是更想念终年常夏的赤道家园!但是,学长姐和老师们都提醒,说你们这些华冈新鲜人就好好地在这里“由你玩四年”吧,毕业离开了这山岗,你会怀念华冈的风华冈的雨还有“后花园”

阳明山的四季景色,但绝少有机会再来一轮的了!是吧?四季转过一轮之后,春季漫山遍野的红花绿草、夏日相对于台北闷火炉的山岗清风、秋天的阴雨、冬天的冻冷以及四季温泉、纱帽山和擎天岗的健行等等,都成为永不凋落的青春风景了。哦,还有,宿舍窗外的淡水日落,人家说的台北一景,除了乌云蔽日的阴霾天气,岂不每日都在身边搬演着?人在华冈,晚饭后沿着校园随意逛,走到高岗上望向山下的淡水河口,橙红的夕阳慢慢地沉落,观音山黑成了一道屏风,山脚的淡水镇华灯初上,星星点点成了一幅水墨画!也就到了这日暮黄昏人在华冈怔望淡水日落闲打发的时刻,才猛然想起从前读过的诗,懂了———

柔美的观音已沉睡稀落的烛群里,她的睡姿是梦的黑屏风,我偷偷到她发下垂钓,每颗远方的星上都大雪纷飞。———罗智成‧观音

话说我到华冈,原不为寻诗的。但是,这少年时期“听”来的小诗无端窜上心头来,与眼前的水墨画面交融成片之时,才终于让自己把身心都安顿在那山岗上,心想就让自己暂作几年的台北人了,这陌生的熟悉城市里,或许还能让自己继续有所发现的!

华冈的校园生活,以及借地利之便,不时往台北红尘来去的那几年,应该是一段最美丽的时光吧。记忆的锦盒里,翻开就是重庆南路的书店与唱片行、中正文化中心的两厅院、故宫博物院和士林。哦,说起士林,我的记忆却不是热闹的夜市和二轮电影院,而是几乎每周都在那里的公车站转车,往北投的方向而去,大业路下车,农禅寺就在那里了,身心安顿,就在那简陋的农舍禅堂里,找到了。

然而,台北4年,之后毕业回到故乡又过了十余个年头,自己后来孜孜不倦地投入的,却不是什么敦煌学的文献研究,而是当初自己觉得提不起劲,于是存心不选修,后来却千丝万缕切不断牵连的民间文学与民间口传文化采集。


2000年回到这一方土地之后,我就存一份心思,看能给自己生根的土地做一些什么的。

2001年,经过与学生接触一段时日后发现,那时的新生代对我们所熟悉的方言口传文化,原来已有所隔阂,大致极少听闻更没啥记忆了。于是乎,想起1997年系主任金老师来槟考察民间文学时的嘱咐,说这一方水土必然也存有民间文学,得好好采集与整理一番。当年蓄意从民间文学课脱逃,原因是无意于台湾原住民民间文学的采集———这无论如何与自己决定念中文系的初衷不搭嘎的。然而,当初立意到华冈寻访敦煌学,但华冈的敦煌学风潮大致已过去,当时在系主任金荣华老师的领军下,全系师生动员以赴的,已转成对民间文学的采集整理与研究了。只是,在大学部,有关的课所安排的分组作业,却是以原住民民间故事采集为主,这无疑让自己打退堂鼓:既念了中文系,何劳自己长途跋涉来为这与己无关的课业费精神与力气?即令如是,华冈4年,整个系的氛围,还是让自己对民间文学及相关的文化有了清晰的体认。这一点在华冈所积累的资粮,也就是后来完成学业并离开台北之后,自己这几年能为脚下的土地尽一点绵力的根由。

这几年我常想,当初原是为敦煌学与佛学而踏入华冈校园———目前自己的学术专业也不曾偏离后者,惟说实在的,目前虽属玩票性质,然做来稍感一丝成就感及快慰的,却是与当年的华冈校园一脉相牵的民间文学采集与整理。如果,我是说如果,那时不是阴差阳错或冥冥中注定般地上了华冈,而在一个大力推动民间文学研究的中文系浸泡出来,从而练就了悉心聆听与采集整理庶民口述的本事,不晓得我会不会开展目前的写作与出版?还是只默默埋首地从事极少为人关注的专业研究与教学?千禧年的门槛上完成阶段性的学业并回到槟岛之后,在古迹保护议题及申遗又入遗接踵而来的那些年里,作为一个中文人,我究竟会如何回应身边风起云涌的本土议题?这我不能假设,但目前在自身的学习背景与处身的本土议题相夹击之下,自己所采取的回应模式及其成果,在在都跟那几年台北城里城外冒出的本土热有关,更与当时华冈教学的注重民间文学与文化脱不了关系。

这所以,台北4年,或说华冈4年还是文化4年,才铸就了之后这十余年作为槟城人又中文人的这个我呢!

(南洋文艺,6/5/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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