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19日星期三

沉重的没有

黄锦树专栏【小杂感】 



7月28日我在吉隆坡推介有人出版社为我出的小说选《火,与危险事物》,做了ppt,怕自己乱讲,因此写了讲稿,叫〈火笑了〉。“火笑了”是客人来的预兆,也许是归乡的游子,但也可能是不速之客。但我母亲的意思多半是前者。理解到后一个意思的存在,是我离乡多年以后的事了。

今天讲的,是〈火笑了〉的另一个版本。它的一种复写。

〈火笑了〉谈的系列小说,从〈梦与猪与黎明〉、〈乌暗暝〉、〈旧家的火〉、〈槁〉一直到〈土与火〉、〈火与雾〉。王德威教授多年前就指出那是鲁迅〈故乡〉式的写作。但我们有必要重写鲁迅的〈故乡〉吗?而且是一再的重写?

我在《乌暗暝》的序〈非写不可的理由〉里其实也解释过了,经验世界一直在发生激烈的变动,甚至变故,我找不到其他回应的方式———但遗忘是更多人会选择的方式。有些细节———甚至是无关痛痒的———我不想把它忘记,只好封存在小说里,在真幻之间。散文太透明了,写时反而多顾虑。

那时可能还没看到张爱玲那句话———自己觉得非写不可的,多半是读者不喜欢的。不过我一向不太管读者喜不喜欢就是。

鲁迅的〈故乡〉是个句点,但我的〈故乡〉是连串的逗号。鲁迅的故乡只剩空屋,回去卖祖宅,但那房子基本上还在。但我见证的其实是一个世界的彻底消失,每个人都有的基本舞台,家的瓦解。如此彻底,最终房子烧掉了,成烬余的废墟。那是我当年离家时再也想不到的,有一天会“无家可归”,满满童年记忆的地方云散烟消,树也砍掉了。

另一个关键是父亲的死亡。

我父亲是个工人,也是个小园主,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一辈子都没离开过他出生的小镇居銮。
他和那一代大部分中下阶层的华人一样,割树胶维生,甚至大半辈子都住在橡胶园里。其实我们都不耐烦住橡胶园,没办法和同学朋友互动,买个东西、看场电影都很麻烦。雨季时更惨。因此年轻人一直叫着要搬离。他是唯一的、坚定的反对者。一直到1994年,所有的人都走了,他只好跟着搬迁。之后开始浑身不对劲,生病,3年后就过世了。

到他死前,我才突然发现,我们全家竟没有人尊重他的意愿,没耐心尝试听听他自己的想法,没有人尝试从他的角度看问题。儿子们和强悍的母亲联手,把他连根拔起,他只好颓然倒下。
树林住太久了,他也长出了根,成为一棵不堪移植的老树。

那是我们家30年来第一宗死亡事件。因此对我而言犹如一场大地震。

上一宗是我出生那年,我祖父过世。我幼年时会天真的揣想,说不定我和祖父之间有甚么隐秘的联系,在那一死一生之间,是一场怎样的神秘交换呢。

初一十五,逢年过节,母亲常要我们拈香拜拜,嘴里默念祈求祖父保祐。以致有一回,我的一位哥哥骑电单车出了车祸,人被摔到数十公尺外,安全帽都裂开了,但人竟然没什么事。母亲相信是祖父在庇佑。我们十几个兄弟姐妹,能平安的长大,没学坏,多半也是祖父有在保佑吧。

没有兄弟的父亲,他的父亲是不是也扮演了部分兄长的角色呢?

死去的人埋了,活着的继续自己的生活。

我们又能怎样?只好把这死亡当做礼物接受下来。人真的是会死的,那是我的第一个体会。但这不是份容易理解的赠礼。

鲁迅的文学也是写在父亲死亡之后(但我们其实开始得更早)。

〈《呐喊》自序〉里鲁迅即沉痛的写到他父亲的病以至亡故,他的被迫离家、长兄为父的承担起一切。因此以鲁迅为开端的中国现代文学,也可以说是父亲死亡之后的文学。

但中国文学毕竟有深厚的祖产,即使父不在,也还别有继承,鲁迅的老师即是晚清———民国的国学大师章太炎。马华文学什么累积都没有,就只有冒着烟的废墟———我们必须继承那沉重的没有,那欠缺。

〈如果父亲写作〉是这故乡系列的终点之一。犹如〈乌暗暝〉、〈旧家的火〉。

《犹见扶余》的另一个书名就是《如果父亲写作》。最后的家土是另一个书名。

就像《南洋人民共和国备忘录》有另外几个书名———那年我回到马来亚,森林里的来信,您拨的号码是空号,当马戏团从天而降,寻找亡兄……自《刻背》后,我的小说集书名都是复数的。
《土与火》,火与土,第四人称,另一个。

想像有那样的一本书,有多个封面(及题目),除了其中一个之外,都折在里头。理论上任何一个被折进去的封面都可以翻出来,而把原来的封面折进去。像手风琴那样多皱折。

为什么〈如果父亲写作〉呢?

我父亲大概生于1932年,属猴,日军侵入马来半岛时11岁,1942-1960间,也就是他10岁到20岁那近20年间,是马共活跃的年代。居銮是有名的黑区,他的少年朋友多半有人投身游击队。

换言之,马共的故事是我父亲那代人的当代的故事,不是我的。我写的所有的马共故事其实都是如果父亲写作,但所有的如果父亲写作只能是作为儿子的我的写作。在马华文学里,我必须成为自己的父亲,才能再度成为儿子。

这让我更困难也更深刻的思考写作的问题。

为何写作?如何写?为何重写?如何重写?如何复写?

不断的回到开端,重新出发。

而散文是另一个关键词。

(本文以为2014年8月12日晚在台北信义诚品上《犹见扶余》新书发表会上准备的一页讲辞[约1000字]为基础补写而成者。新书发表会只讲了那一页的小部分。)


(南洋文艺,18/11/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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