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24日星期三

因时光无序

张锦忠【文学观点】

已经过了今年的霜降,南国的高雄依然炎热如夏。前几天忽然想起,夏天刚刚到来的时候,台风开始过境台湾海峡了,一日,辛金顺传来讯息,请我为《时光》作序。事隔多月,秋天都快过完了,我依然无序。想起很久以前,林幸谦请我为他将在故乡出版的诗集作序,然而秋去冬来,日出日落,我依然无序。后来,后来总算写了篇英文论文探讨幸谦的诗,说好的序文呢,就像《时光》里头的“小溪/穿越时间的丛林奔流而去”,留在模糊无边的记忆里。

因《时光》无序,金顺请我为之作序。然而,诚如我们的同乡小说家黎紫书在她的散文集《因时光无序》一书后记所说,“时间,它喜欢跑在前头,喜欢回过身来看我怎样描绘它的背影”,又说“每一个字。落笔便成为过去式”。

金顺的诗亦可作如是观。集中每一个字,早已是过去式,时间总已跑在诗与诗集的前头。落笔,打字,可是文字或能占地立锥,却无法停驻此刻,更不用说跑在时光前头,成为描绘时光背影的文字(如金顺诗者)的序文(preface/forewords)。

遥想德希达(Jacques Derrida)当年,继《论书写文字学》(De lagrammatologie)之后,《散播》(Ladissémination)与《书写与差异》(L'écriture et différence)等书接连出版,其中《散播》专章反覆辩证究竟有没有序文这回事,散播追究序文本质的欲望。读者当知序文为书写,亦为书写之余,或者说,所有的序文都是后记,都在书写之外;读者读到序文时,总已是———黎紫书在其书后记所说的———“我已经离开我所告诉你的这种想法和状态了”,一群时光的白鸟已经在暗夜飞离了,故无序可依。

金顺请我为这本诗集作序,我想是因为我们都是马来半岛东海岸来的人(记得有一回他问我说,你还在用手吃饭吗?),或者说,我们都是马来半岛东海岸来台湾的人———当然,那是上一个世纪90年代初的事了。(彼时“马来半岛东海岸来台湾的人”,还有林幸谦,不过他是在西海岸的芙蓉出生,后来念关丹的苏丹阿布峇加中学。)那些年,金顺先在岛国的古城台南当读中文系的人,后来则蛰居嘉南平原地带的小镇念研究所,健身、跑步、读书、写诗与散文,就像他诗中所写的:

一夜间我们的记忆都已长大,出走
到了异乡,不再
回家

于是颇有一阵子,“出走/到了异乡”的辛金顺、林幸谦、陈大为是“在台马华诗人群”中3个尖拔的声音。也许写诗,跟“抵抗着岁月的逐渐衰老”的健身与跑步一样,乃对时间的试图抵抗吧,尽管终究不过是“逃避式遗忘”。

然而,世事无常,“不再/回家”的马华诗人辛金顺毕竟还是在几年前,像鲑鱼返乡般,航向马来半岛了,没有跟在台的我辈一起将他乡路走成异邦的家园。于是溯流归返原乡的诗人,从东海岸内部流离(多么熟悉的南洋华人生存离散路径),在香饼、瓦煲鸡饭、面包鸡令人闻香下马的金宝小镇以教书为业,继续跑步,继续读书,写诗,写散文,让华语语系马华文学的灵光在那里闪耀。

2012年夏天,金顺在任教的小镇大学举办了一场“时代、典律、本土性:马华现代诗国际学术研讨会”,我们几位在台同乡也应邀与会发表论文,不料会后不到一年光景,金顺就离开那个职场了。办学的人没知识分子风骨就算了,连一个诗人也容不下的地方,还称得上大学吗?难怪金顺诗中尽是“废墟的人世,鬼火的眼”的意象。我们的故乡总是这样让生命毫无意义地耗损。(前几天看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II》的洛夫篇“无岸之河”,片中述及回游出生溪流的北国鲑鱼,颇多被尖峭岩壁刺得伤痕累累,养份消耗殆尽,令人动容。)诚如黎紫书散文集《因时光无序》以〈乘搭我的飞行扫帚〉开宗明义,说“想像”道“迷路”,金顺的诗集《时光》也以组诗〈诗论〉开卷,申论诗艺的语言与迷路。文字莽林中自有麋鹿、声音和想像。诗艺,Ars poetica,Peripoētikēs。古今中外重要诗人多半写过以“诗艺”或“诗论”为题的诗作。“诗艺”或“诗论”貌似写诗的APP,诗人以诗论艺谈诗,或剖白写诗心路,或陈述创作理念。

早在1970年代末,在他还没赴台深造之前,金顺就开始写诗了,算起来诗龄已超过30年,已有足够的“应用程式”可以操练与分享。

〈诗论〉第一首即点出诗语言的质地(肌理、张力、节奏、音韵)与修辞(意象、隐喻),其驾御之道,乃“在麋鹿与迷路之间”。第2首展现“诗的灵光”
(aura),诗意仿佛黎明的星子“以澄明的旋律/挺向窗前日光寸寸逼近的明亮”,犹如卞雅民(Walter Benjamin)为“灵韵”所下的定义:“遥远之物的独一显现,虽远,仍如近在眼前”。〈诗论〉第3首点出诗的寓言潜文本与历史感,与华语语系抒情诗人在雾锁南洋时代的身分认同。第四首则呼吁诗“让时代在舌尖上说话/让生活抵达/现实的废墟”,以彰显诗的社会效用与感时忧国为使命。
时间、光阴、岁月,更是宇宙给所有诗人的命题,故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有诗集《时间之书》(Das Stunden-Buch)。台湾诗人中,方思的《时间》早已是绝响的经典,杨牧更直书《时光命题》,洛夫也有诗集《时间之伤》。在台马华诗人李有成也有一卷《时间》。

辛金顺这卷诗集里头,时间以及时间的譬喻模题遍地开花,或满地落叶,几乎无处不见,诗人面对韶光贱所感受到的焦虑不言而喻。整卷诗集的47首诗其实就是一首诗———一首时间的诗。说得更确切点,写诗的人反覆的书写,其实让生命是抵达/拒抗时间废墟的努力。

金顺之外,我所知道的东海岸来的诗人,不算离散香江的林幸谦的话,就数老友黄远雄了。

黄远雄是金顺的同乡,当年从吉兰丹一路向南,如今已是半岛南端边城新山人氏了,今年推出诗选《诗在途中》以志近半个世纪以来的写诗志业。另一个我认识的东海岸诗人,是30多年前,我在故乡的友人李剑云,彼时他在《建国日报》当驻地记者;在我高中毕业后还没有离开关丹之前的那段“摆荡的日子”,经常和他在茶餐室喝咖啡聊天。后来他整理了诗稿准备出版,我也写了序文。不过报社执笠后诗稿也就“金剑沉埋,诗气蒿莱”了。话说回来,李剑云的诗集被时间抛在后面,在后院废园搁浅,我的序倒是先在彼时的《蕉风月刊》发表了。那总算是一篇,名正言顺的、跑在诗集出版时间前头的,序文。

然而时光依旧无序。

(南洋文艺,23/12/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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