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9日星期二

《鱼骸: 当代马华小说选》 韩文译本引言


即使从上个世纪20年代算起,马华文学的历史还是很短,有国籍的历史(1957年马来亚独立以来)更短。它是华人离散移民的衍生物,因此华人史是理解它的必要背景。而华人史的背后,又是近代中国的动乱、西方帝国主义掠夺瓜分殖民地资源、东南亚诸国晚期殖民的历史,以及民族国家的成立,华文教育和的华人公民身分危机等各种问题。因此马华文学自诞生之日始,就和认同问题牵扯不清。除了挥之不去的中国影响、港台影响,民族文化的焦虑,地缘政治的左右及难以避免的、人与环境的互动,生而为人的个体存在的各种问题。

马华文学要争取独立于中国文学之外的主体性,也要建立起自己的独异性。不过,马华文学在马来西亚的存在与发展,由于它的书写语文——华文———并非官方语文,活动域流通场域不大,学院建制化颇晚(尽管南洋大学与马来亚大学中文系早在1960年代初之前即已开办),资源匮乏,且作家多为素人,文字修养与文学训练难免不足,作品多单薄残缺,苍白浅露,以致这一支华语语系文学一路走来相当艰辛坎坷,精品也不多。但要想走出国门,作品还是得靠它的品质,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在小说的领域,长篇始终不是马华文学强项,经典之作绝无仅有,比较像样的作品也难得。

1950年代末新加坡的青年书店再版林参天的长篇《浓烟》(1936年在上海出版),推出汉素音的《餐风饮露》(半卷;李星可译),60年代初出版苗秀的《火浪》与韦晕的《浅滩》,对马华长篇小说贡献良多。金枝芒的《饥饿》与赵戎的《在马六甲海峡》也是60年代初的作品,不过,当代马华长篇小说要等到李永平与张贵兴在1990年代以后的几部作品出现,才有亮丽的成绩。中篇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较著名的早期马华中篇有丘士珍的《峇峇与娘惹》(1932)、铁抗的《试炼时代》(1938)、姚紫的《秀子姑娘》(1949)、苗秀的《新加坡屋顶下》(1951)等。短篇可说才是马华小说的代表形式,沙里淘金的话,还是可以找到可观之作的,可惜坊间所见马华文学史或文学史书写鲜少为马华短篇小说勾勒出其风貌。

本书编者过去尝和友人合编《回到马来亚:华马小说七十年》(吉隆坡:大将出版社,2008),收入华裔马来西亚人以华文、英文、马来文创作的小说29篇。其中马华部分以“前现代”的铁抗、方天为开端。铁抗的〈白蚁〉发表于1939年,自有其时间标记意义。编者在小说选集序论中说,作为开端,这篇小说“有好的技术,把故事压缩在几个不同的剧场空间里。……它也是马华现实主义的一个示范:对当下现实发言,但不流于表相,尊重文学自身的再现逻辑。”

方天的〈烂泥河的呜咽〉则发表于1956年,时值马来亚脱殖独立前夕的大时代,离散族裔的身分认同问题乃成为文学的主要关注,作者勤于观察现实,著重细节描写,讲究文字技巧,另辟“纯马来亚化”的写实主义蹊径,表现有别于彼时马华文学的主流“社会现实主义”小说。

马华小说的现代主义在1960年代中叶冒现,探索对象即上文所提及的“人与环境的互动、生而为人的个体存在的各种问题”,尤重视小说的叙事技巧与文字实验。在此现代性情境的视野下,我们视60年代中至70年代中为“现代主义的一个文学史瞬间”,其间的重要现代主义小说家有陈瑞献、谢清、柯彬、李有成、梅淑贞、林山楼、温祥英、宋子衡、叶谁、洪泉,也累积了相当可观的现代主义文库。其中温祥英与洪泉在我们于2013年编辑出版的《故事总要开始:马华当代小说选2004-2012》(台北:宝瓶文化公司)名列卷首,颇有承先启后的象征意涵。

本书收入10位作者的短篇小说10篇,可以说是上述两本马华小说选(加上另外两本我们合编的马华小说选)的精选集,也有所增补(尤其是贺巾)。集中10位作者,除了3位是马来西亚建国以后出生的之外,其他7位的年岁都比这个国家大。但即便是最年轻的,也年过40了。
数十年来,他们至少见证了这个国家(或6个邦国:马来联邦、马来属邦、海峡殖民地、砂拉越、北婆罗洲、新加坡自治邦)历经殖民、日据、马共抗英、抗日、独立、自治、紧急状态、马来西亚成立、星马分家、五一三种族冲突、新经济政策、茅草行动、合艾协议、金融风暴、烈火莫熄等历史进程与事件,这些小说可以说是他们对个体生命经验与家国社会历史的感思与回应。

这10位小说作者当中,贺巾(本名林金泉,1935-),是马来亚共产党阵营里的代表作家之一。
40多年的革命生涯,个中酸辛不足为外人道。当信仰逐渐黯淡,剩下的是同袍同甘共苦的情谊;〈我是一株小蒲葵〉便是那样的一场致意,回到文学最原初的感性基地。婆罗洲作家梁放(梁光明,1953-)的〈锌片屋顶上的月光〉书写婆罗洲的共产党革命留下的伤痕遗产,以学生的观点哀悼年轻早逝的美丽女老师。黎紫书(林宝玲,1971-)是马来西亚《星洲日报》主办的花踪文学奖传奇,可能也是入选作者中最多文学奖光环的。文字繁富华丽的〈山瘟〉也是马共题材,相较于贺巾与梁放,却是全然的传奇化了。

潘雨桐(本名潘贵昌,1937-)是第一代留台人,因工作缘故写了不少以婆罗洲华人与原住民、非法移民互动的小说;〈东谷岁月〉写的便是那样的一个社会悲剧。潘雨桐和早逝的商晚筠(本名黄绿绿1952-1995)同为最早在台湾从文学奖中获得肯定的小说家。受台湾乡土文学的冲击,商晚筠早期作品多刻划家乡华玲小镇,〈地上的鱼,试卷的鸟〉则是她后期代表作之一。出生婆罗洲的李永平(1947-)以《吉陵春秋》在台湾奠立名声,可能是这些作者中最受中国承认的作家,晚年的〈望乡〉借流落婆罗洲的台籍慰安妇,回望的却是最为幽晦暧昧的日殖末期台湾人的尴尬处境。同样来自婆罗洲,在台湾受到肯定的张贵兴(1956-),文字之瑰丽无出其右者。他和李永平一样擅写长篇(《猴杯》是其代表作),〈围城の进出〉是前期的实验之作,一样在反思日本殖民帝国留下的伤害。留台人黄锦树(1967-)崛起于文学奖,也是当代马华文学最主要的论述者之一。〈鱼骸〉借由大马华裔左翼青年之死,调度华人与其民族文化根源之间原始的、近乎图腾,但也是物质的关联,而以民国台湾为其中介。

温祥英(本名温国生,1940-)是马华本土现代主义硕果仅存的代表之一,他的华文苦涩破碎,但别有一番滋味,是他和语文艰苦搏斗的产物。〈清教徒〉是他工作退休、重返文坛后的代表作之一,生动地调度一个失去的时代。文字一样近乎苦吟的贺淑芳(1970-),她的〈别再提起〉尖锐地介入马华小说极少深入的领地,华裔穆斯林问题,那也是马来西亚特有的种族-宗教政治问题。

这10篇马华小说的韩文译本得以出版,要特别感谢韩国国立釜山大学中文系金惠俊教授、高慧琳教授及他们引领的团队,感谢他们那么有心的引介马华小说进入韩语世界。


附记/黄锦树
(釜山大学现代文学室译介的中文文学包含了部分港台作家的作品,如赖和、朱西甯、西西、朱天心等,《马华小说选》应该是第一次。

去年10月一场研讨会上,王德威先生向我引介金教授,他当即向我说明这计划。我和锦忠商量后,决定大致以我们和庄华兴合编的《回到马来亚:华马小说七十年》(这可是个里程碑)为依据做筛选。由于字数有限(10万左右),截长补短也就选译了10篇。因为没有官方的补助,给不起转载费,也给不起翻译费出版费,译方自己得设法去张罗这一切;书出后,大概也就只能送给作者一本当纪念。我作为编者的主要工作是联络,及自费邮寄。

选不选,选谁不选谁,都会造成某君说的“选集的困扰”,因此我得稍稍说明一下。〈鱼骸〉是译方指定要的,书名也是译方订的,不是我自肥。留台的似乎偏多(不计贺淑芳就5位了),反对被纳入“马华文学”的李永平我也犹豫了一阵,但锦忠说他并没拒绝“被收入”选集。温祥英代表马华本土现代主义。这应该都是没什么争议的。

贺巾的〈我是一株小蒲葵〉是我建议加进去的,当年《回到马来亚》出版后,我才惊觉没给贺巾一个位置。

黎紫书和温祥英的小说,除了《回到马来亚》所收篇章外,我另外各寄一篇让译方挑选,黎紫书的即挑了我另寄的。

贺巾和潘雨桐都不用电邮,我都只好手写信件征求同意,他们都很容气的亲笔回函表示同意,也说乐于见到马华文学多走进一种语言。

辗转征询过小黑授权韩译〈细雨纷纷〉,他婉拒了,原因不详。我想他也不是不可替代,也就算了。

同意的请求多请在马的朋友代为征询,如有漏失,也请同意,否则以后这种事就很难进行了。

2014/11/14)
(南洋文艺,9/12/2014)

没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