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27日星期六

咬断牙的青春无悔

吴鑫霖【散文】

当初真害怕我被那块肉哽到。当然,我并没有哽到,吃了这扣肉,我失去的是,再也吃不到母亲先放进口里嚼碎,然后再喂给我吃的饭菜。

清早起床,8点的阳光照进我在都城的房间内。房内满地是昨天夜里,一时兴起从桶子里搬出来的书。我看着一地的书,笑自己傻,笑自己多此一举,怎地就为了一本书,而从书箱里,搬出这许多书呢?没有盥洗,睡眼还是惺忪朦胧的,眼屎还挂在眼角上,我一本本书地收拾,厚重的书,又那样一本本地回归原位,进到桶子里。然后,我拿起放在书案上,那帧小时候舅舅拍的母亲的照片,放在盖好了的桶子上。此时我才想起,原来3天没给母亲打电话了。

如今,老家只剩下母亲一人。父亲因为要筹弟弟的学费,再次到新加坡去帮姑丈工作。前两个星期回老家,跟母亲在客厅里聊天,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屋子内回荡。这是很寂寞的感觉,就像深夜里,我独自一人突然想起了某件陈年往事。我没跟母亲说,但从她的眼神里,我知道她曾经感受到这种感觉。

收拾好房间,到厨房里准备做午餐。我从冰箱取出猪肉、豆腐,准备做麻婆豆腐。这豆腐的手艺是母亲传给我的,还记得她在电话里讲解做这道菜的工序,那紧张生怕我漏掉什么的语气:“就将猪肉剁碎,豆腐记得到菜市场买当天新鲜的,千万别买大卖场里的盒装豆腐或者是马来豆腐,不然你肯定煮不出那个味道来。”后来,她还在电话里说了许多话,盖电话时,不无叹息地说:“妈妈我老了,老到没有牙齿了,真想吃一块完整的肉而不是肉碎。”

我记忆中,第一次大快朵颐地吃肉,是4岁的时候,牙齿几乎健全长齐,母亲弄了梅菜扣肉,我在餐桌上,指着那叠扣肉,说着要吃。母亲本来不让的,父亲夹了一块给我。之后,母亲每每回忆起这件事时都说,当初真害怕我被那块肉哽到。当然,我并没有哽到,吃了这扣肉,我失去的是,再也吃不到母亲先放进口里嚼碎,然后再喂给我吃的饭菜。

那是很小的年纪,每到午餐、晚餐时分,母亲和我总是在一起吃饭。她捧着白瓷盘,饭里头淋了汤汁,还有那些我不知名的菜肴。我们两人就坐在门口的边上,齐齐看着屋外的芒果树,吹着那时候还算清新的凉风,接着母亲总会一口口地将饭菜给嚼碎,再慢慢地喂给我吃。现在想起来,也许是我小时候牙齿长得慢吧?否则母亲怎么如此做?我也没去问,只是这记忆一直烙印在脑海深处,时不时被翻出来仔细解读一番,直到我高三那年,有一天早上,母亲告诉我说,她的牙齿开始掉了,我才意识到,衰老正在从我和母亲的身上,掠夺去我们共同拥有的吃饭岁月。

父亲的掉牙时间比母亲更早,早得我都忘了是从何时开始。发现时,是某个他刚从外头聊天回来的夜里,我在厨房喝水,突然就在某个杯子里,看到父亲那副浸泡在水中的假牙。

父亲爱吃肉,每每看见母亲煮肉,双眼都会发亮。有时,母亲跟他闹脾气,特地做素菜给他吃,没得吃肉的他,一脸落寞,看在我们孩子眼里,总是有几分的可怜。不过也好在父亲天生乐观,家里吃不了,大不了到外头去吃!跟母亲闲聊时,说到父亲这段趣事,她也是哈哈在笑。我说母亲太坏,怎地就不迁就父亲一番?母亲也只是止不住地笑,看着她脸上的笑容,不禁有种莫名的温暖在内心里面如荡漾开来的涟漪,一瞬就渲染了整个世间。然而,母亲并没有为自己做假牙。父亲的假牙是姑姑出钱做的,虽然我们几个兄弟姐妹说了好几百回,要出钱给母亲做一幅假牙,但也仅仅止于说的部分,尚未实践。

我把眼前的肉块剁碎,那剁肉的节奏声响,在屋内环绕。我喜欢这声音,像是母亲在给自己做饭。剁好肉碎,我开始腌肉,把酱油、绍兴酒、胡椒等酱料放进肉碎里腌,隔个20分钟后,再把腌好的肉碎,以武火在锅内大炒至金黄色泽,一阵阵肉香,自锅内散发出来,你闻着肚子都会饿!

母亲说,这道“麻婆豆腐”是经过她改良的。在做的时候,先爆香蒜蓉,继而加入水、麻油、胡椒粉慢煮至沸腾。传统的做法得要加入豆瓣酱和辣酱,但母亲省却了这两道用料和工序,后来问道,她才说我家二弟吃不了辣,所以母亲才把豆瓣酱和辣酱从中抽走,只剩下简单的几样酱料。

我把炒过了的肉碎置入锅内慢煮,等到水开始沸腾了,又把切丁的白豆腐放入,盖上锅盖,你能听到水在里头滚烫沸腾的声音,满室都是麻婆豆腐的香气。过了5分钟,再抓一把青葱撒上,一道麻婆豆腐就可上桌。

最近,我喜欢帮做好的菜拍个照,然后放上网。当然,这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想让母亲看到,免得她总在担心我会在都城吃太多外面的食物。从小到大,母亲就叨念说,能够在家里自己煮,就不要到外面打包,外面的食物又贵又不健康!可是年少无知的我,哪里会听从母亲的话?口袋里一有钱,最先考虑的是快餐店,接着是咖啡馆,才轮到小贩中心或茶餐室,日子河流,岁月把自己从中学的年轻小伙子,推到社会人士的角色舞台上。此时此刻,父母亲曾经说过的种种,顿时成了至上的道理,人生经验的分享。我总在懊恼,怎地当初不听话,而要自己多走那么多辛苦路呢?

看着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书案前的观音像依然慈眉低目的垂怜着芸芸众生。我想我那从前的年少锐气、固执与偏见,就像瀑布下的石头,渐渐被磨平,磨成光滑的质地。但我又不愿成为最庸俗的那个人,于是我抵抗,用文字用烹调用各种方式,来找回从前的自己。因为,在从前的自己身上,留有许多成长过程中,不愿放弃的毅力和梦想。我把这话跟朋友说时,大伙儿都笑了。我望着他们,心想其实我们都渐渐活成了有故事的人了。

如今回到老家的日子,越来越少,我总是希望能从不宽裕的时间里,拨出时间,开车回到老家,看看母亲看看父亲,以不至于太久没回去,而忘记了他们的容颜。他们能陪着我一起成长,但我却无法陪着他们一起老,想到此不禁心底紧紧纠结着。不过也好在学到了母亲的手艺,说来也许煽情,但能复刻出母亲每道菜的味道,即使是少许,只要能解除我心中的一点思乡情愁,赴汤蹈火也是在所不惜。

(南洋文艺,23/12/2014)

没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