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31日星期三

不惊动谁的静好

白垚【散文】 


  • 《大千云梦》
《大千云梦》
著者:刘谛
出版:药师行愿会
11,Lorong 25 Geylang,
Singapore 388294


四弟写<母亲百岁>,在一次家庭聚会中,我用其中两段故事,向外孙女田田说上一代的亲情。那时,田田17岁,快要初次离家,去三藩市选读旧金山大学文学院,好奇而敏感,对家人的移民故事,充满寻根的兴趣。

田田听完了外曾祖母的平凡故事。问我一个平凡的问题:“公公,你爱你母亲吗?”

我说:“爱,像你爱你妈妈一样。”

田田以探询的语气再问:“你亲近你母亲吗?我说的,不是地区空间的距离,是心灵。”

没想到外孙女有此一问,我稍为想了想,兄弟姐妹9人,和母亲最亲近的,女的是二妹,男的是四弟,正要从实回答:“并不,我和我母亲并不亲近。”

等不及我回答,田田用深邃如海的黑眼睛看着我,先说了:“我猜,你在新加坡的弟弟,比你更亲近你母亲。”

我说:“你怎会这样想?”

她说:“能把一个平凡的妇女写得那么感人,要有亲近的心。”突然,我对母亲有一丝丝疏离的内疚,文字半生,却从来没有写过母亲。

田田以年轻的敏感,从平凡的内容中,感受到四弟与母亲心灵的无间。忧虑母亲所忧虑的,喜悦母亲所喜悦的,体会母亲所体会的,正是田田说的亲近。

我再想,四弟不只与母亲亲近,也与兄弟姐妹和子侄亲近,多少年来,散居香港、新加坡、多伦多、休士顿、东莞5地的亲人,都以四弟为联系中心,互通有无。

我们家富过,贫过。民国时代,我们是地主阶级,1949年,我们一无所有。携家去国,失去脚下的土地,父亲在忧患中去世。花果飘零,在母亲的劬劳顾复下,心田恒在,处处为家处处家,越彼青山,渡彼沧海,灵根自植,异地他乡各拥一片蓝天。回首来处,是留在外婆家的六妹。六妹背负家庭历史的标志,独对故土故乡的漫天风雨,孤灯明灭,患难不能相依,欢乐不能共享,是母亲和家人心中永远的痛。

四弟随家迁徙,在颠沛流离的现实中成长,不怨尤,不叹息。三度换读小学,在九龙城寨的祠堂义学毕业,初中寄养在表哥家的贫民区完成,高中寄读在调景岭难民营的天主教学校,几经磨练,考入台湾的成功大学读化学工程。毕业后,又去一个更遥远的异乡工作。天道酬勤,在新邦初建的新加坡安身立命。他乡是故乡,工作之余,喜欢阅读,退休后,闲适自在,开始写作。

60年来家事国事,万千里地颠沛流离,四弟默默承担,轻轻放下,在杂志《愿海》为文,淡淡写来,写贫困,写亲情,写病痛,写漂泊,依然肯定生命的喜悦,《大千云梦》,编汇成书,竟近18万字。

老友陈瑞献,谈艺术与宗教,说得真挚:“艺术犹如宗教,它使人返璞归真,回复到婴孩时的状态,欲追求此目的,必须先摒弃世俗的杂念,粉碎我执,解放心灵才能为所欲为,从心所欲。”四弟学佛,心有菩萨道场,在一个并不完美的世界,作无酬志工,无讳无忌,为癌末病人分忧,为家庭纠纷解结,解放心灵。信仰如是,生活如是,文章如是。

艺术家贾可梅提,用锲而不舍的同情心,在艺术的创作中,肯定生命,追求真实,他说:“我不过是写照自然,写眼前见到的东西,一个人,一只苹果,我知道它不被人珍视。真实是什么?我不知道,但在艺术的求索过程中,我感到大欢喜。”四弟业化学工程,追求真实,生活志趣,亦涉文学艺术,但从不标榜,平淡圆融,默默在生活中写照现实。

老友李有成,谈文学的现实,说得好极了:“我在渔村长大,是劳动阶级的孩子,不劳别人告诉我什么是现实,什么叫生活,我们每天都跟现实挣扎,跟生活搏斗。”四弟在颠沛流离中长大,写生活挣扎的现实,写现实生活的苦难与亲情。

梁实秋的文学人性论,温柔敦厚:“文学是不分阶级的,文学写永远的人性,比如母爱,穷人有,富人也有,不论阶级,不论贫富。”四弟写的,正是在苦难中温柔敦厚的人性。那么自然,那么静好,那么不惊动谁。


(南洋文艺,30/12/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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