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锦树【文学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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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致从去年(2013)6月12日(我回到看了脸书贴文)突然动念征文编《我们留台那些年》这本散文集,到现在半年过去了,募集的文章够出一本了。这首先得感谢所有参与的朋友,尤其是有人出版社的主编曾翎龙,及神州老友李宗舜的鼎力相助。
大致从去年(2013)6月12日(我回到看了脸书贴文)突然动念征文编《我们留台那些年》这本散文集,到现在半年过去了,募集的文章够出一本了。这首先得感谢所有参与的朋友,尤其是有人出版社的主编曾翎龙,及神州老友李宗舜的鼎力相助。
为什么动这念头,直接的刺激来自于陈大为受台湾文学馆委托撰写的台湾文学史长编之一的《最年轻的麒麟———马华文学在台湾(1963-2012)》。我认为那书对许多留台马华写作人是不公平的,尤其是那些不曾得文学大奖的人。也蓦然警觉,虽然这50年来留台人遍布各行各业,也几乎已是大马华社的中坚力量———尤其是教育界、文化界与媒体,应该已经全面替代了不同知识结构的世代,可是没有相应的集体记忆的整理。
这本小书只能算是初航,先锚定文学领域,先为写作者留下一份私己的文学记忆。
即便从1960年算起,大马华裔青年留台也有50多年的历史了。因为和留学有关,去/返之间,演示了种种可能。有的赴美继续深造,归返马新,成为学界与文学界的骨干。有的留下,继续写出重要的作品,成为重要作家,认同或不认同马华文学;有的在马时是文青新锐,但来台后渐渐成了纯粹的学者,等待诗意,或不再寻找诗意。有的人留学期间对文学有极大的热情,但返乡后迫于现实压力,写作成了昨日之梦。有的毕业后返马,与生活搏斗之余,持续、缓慢的写作。而将来的马华文学史势必无法忽视“旅台”这件事,这学术环境提供的文学教养环境,身为异乡人,异乡的孤寂带来的深刻自我省思;眼前展布的是与大马全然不同的华文文学水平和知识视野。更甚者,从戒严到解严,犹如从新批评到解构,台湾特殊的历史境遇也必然嵌入留台人的记忆,甚至作为触媒让他们反身思索自己的历史处境、滋养他们的写作。
陷于国共荒谬的历史延长赛中的中华民国的准流亡状态,甲午战争以来台湾的亚细亚孤儿境遇,悲情的乡土文学、离散的现代中国文学,文字与土地的种种纠缠,都有助于留台人返观枯槁凄凉的马华文学。
写作者中,不尽是文科出生的;也不乏被挫折感包裹的———文学路不尽是顺遂的,有人得意,就有人失意,不管得意失意都是“走过的痕迹”,总有可纪念的。马华文学在世界文学里的处境又近乎“绝对孤独”,掌声寥落,读者漠漠,书往往在书库里衰老、死去———没被收集起来的诗文,更可能如尘沙微粒,无声无息的消散。文学史是无情的,由局内人来写难免如此,由资料掌握更成问题的局外人来做,就难免更“无情”了。因此没有哪个文学体制比马华文学更迫切的需要选集,需要有心人不断的捡拾、编纂、注记。
20多年前,我们在大马青年社以《大马青年》为平台做了若干初步的整理,但也只做到神州诗社。其后的,就没人继续做下去了。我的〈马华文学无风带〉原即是对陈大为〈大马旅台文学1990〉的一个回应,记述了年轻时初步涉足“旅台文学史”整理的往事,故本文集改收此文,改题〈无风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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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原来的计划,这本文集最好每个世代都有代表,也最好能从源头开始。譬如生于1937年的潘雨桐,依年岁应该是最接近源头的了,虽然我并不知他哪年留台;又如傅承得黄英俊罗正文那个世代,也都因个人原因选择缺席,似乎倒坐实了《麒麟》对他们的忽略是有理的。我总以为,文学史应该大于个人(的恩怨好恶)。至于别人怎么理解(做与不做都会有人会提出“合理的怀疑”的),我也管不着了。从文学场域论的角度来看,一切都是功利、竞争。但别忘了,安德森庇护过年轻的福克纳、海明威,庞德庇护过艾略特、乔艾丝,更别说布罗德之毕生庇护卡夫卡。也许有人会说,马华作家哪有需要庇护的———如果那样,那就庇护“没有什么需要庇护”———的否定吧。有时难以理解,何以老是从某些同乡那里感受到持续的恶意?空日说白话对马华文学比较好?
旅台,念了大学或研究所,或熟稔文学技艺之后,要舍马华文学而去是很容易的事。作为研究对象,在学术界,长期以来,它远不如中国文学及外国文学有吸引力,也没那么高的象征资本、附加价值。因此第一代留台人不论身在外文系还是中文系,其实都没花多少心思于马华文学的问题化。
写作的人要转身而去就更容易了,“祖国的诱惑”对华人而言毕竟是个永恒的诱惑。
这工作就像我们编的各种选集,每个世代都应该做———为自己的那个世代而做。换言之,10年前、20年前,甚至更早就该有人做了。旅台文学史里,对造史(也即是对湮灭的恐惧)最有概念的是神州诗社;犹如马来西亚建国后,文学社团最有这方面的想法的是天狼星诗社。留下大量资料,时移事往之后,就好像他们特别重要似的。历史叙述得靠资料,傻傻的任其流逝就好像不曾存在———是的,走过不一定能留下痕迹,我们可是踩在沙上啊,沙滩,甚至沙漠。那浅浅的痕迹哪经得起风吹浪打。
但不认同马华文学的不邀(马华文学认同并不等同于国家认同),在写作上有严重道德瑕疵的不邀,倒是毋庸置疑的。
书的排序原拟依年岁先后。但有人提出个更有创意的作法,依留台时间的先后,晚到的就排在后头了。但如果不列出出生年,也就看不出端倪。因此并列两个时间:出生年/留台年(极少数人因某种禁忌不愿出生年为人知的则以?号显示),目次本身构成一个有趣的序列。从最早王润华、淡莹的1962年留台,到翁菀君的2007,横跨了45年;以年岁算,最老与最小的差了42岁,几乎是孙辈了。世代之间有的还有师生关系,不无传承的意味。但写作靠的主要还是自身的摸索。
大多数留台人留学结束即返乡,留台记忆仅仅是“那些年”的事;少数留在台湾安家落户的,留台成了现在进行式,因此是“留台这些年”。更少数来来去去的,就交错在这些年与那些年之间了。不管怎样,最具可塑性年岁时的留台,对我们任何人的一生都有着不可磨灭的影响,为往后的人生创造了不同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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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36散文以白垚(1934)作为开端的开端,这本身就富含象征意味。他既是马华现代主义的开端,又是最后一代南来文人;与前行代南来文人的基本左翼路向不同,他是人民共和国建国前后,离开中国,在香港念完中学,再到台湾读大学———这是民国在大陆沦亡后,那一代“台湾外省人”的离散路径。因此他的非典型“旅台”和尔后自马来亚或婆罗洲者并不相同,显得鹤立鸡群。
白垚1957年抵达甫建国的马来亚,这时间点也很有象征意味。马来亚建国前后开始的大马华裔青年旅台求学,几乎可以确定是一种替换:往红色中国的求学———朝圣之路的替换,一种祖国情怀替代另一种祖国情怀,一种文化、政治想像替换另一种。幸运的是,50年代的冷战,反而给“文学自身”留下余地。
从白垚到张锦忠,几乎都可归为马华的现代主义世代,里头包含了星座诗社的几个代表人物,也包含了神州———变调的现代主义(反现代);就“标准”的留台而言,星座诗社的诸位,都最接近开端,而且很幸运的几个代表都有撰文。麦留芳、淡莹、王润华、陈鹏翔甚至稍晚一点的李有成,都是早慧的现代诗人。除了没往学术之路继续前行的淡莹外,也都是各自领域的重要学者。
神州曾经过于喧嚣,这次让两个老实人李宗舜、廖雁平代表它,以让它低调的在场。自我过大、惯于掩没弟兄者,从缺也许是最好的致意。
既有的文学论述谈它谈太多了。
多年来,张锦忠一直是马华文学记忆的重要守护人。甚至旅台,很多早期的写作人的名字我都不知道,而有的人不愿意提起。这都需要有心人整理、叙述。
依留台的早晚,金顺年岁稍大于我,但较晚留台。他与方路、宏强、我、龙川、怡雯、大为(及后来不知还有没有在写的刘国寄、林惠州)同一世代,贺淑芳稍小于我但更晚留台———她是以〈别再提起〉平地一声雷成名后方留台念硕士,但散文中流露的孤寂近似于翁菀君,也许那是一种迟到的悲伤。迟到,兴许让异乡更显异乡。
更年轻的世代我就完全不了解了,他们是网路世代,也是捷运世代。他们来台时我已为生活而遁居埔里,这小小的学术山头也有它自己的风波要处理。
虽然不熟识,但偶也因地缘而有一种特殊的、与文学无关的隐秘联结。譬如龚万辉〈你的名字如漂沫上的光〉哀悼的主人公竟是我中学同班同学的弟弟。而那主人公的大哥,又是我大哥的中学同班同学,且都是留台人。但我们的大哥都走更务实的道路,那一向是留台的“正途”。
然而那亡者的大哥更早时以壮岁之年在登山途中猝逝了。
颇为活跃的木焱和杨邦尼均写过一些留台经历,他们似乎走出了不同的文学道路;但《麒麟》整个的把那个世代略过去。这多少也看出世代间的隔阂,甚至轻视。因此这文集年轻世代的篇章偏多(占三分之一强)。应该多让他们自己说话,最好他们能把这样的工作接续下去,适时的编同代人的选集,并且产生出他们自己的论述。
文学记忆得靠自身来守护啊。否则,一切均将成为水上的浮泡:“‘大红花的国度’关站之后,里头存放的文章无人备份。原本以为安好存档的青春,多年以后想回首翻阅皆消失了连结。”(〈你的名字如漂沫上的光〉)整体而言,写诗的比写其他文类的多;女性远少于男性;西马远多于东马———好像一向如此。但难免觉得遗憾。
整体而言,这本散文集的水平是相当不错的。老中青都有好些佳篇,各见真情,或不免感伤。回首来时路,总是有些美好的事物无可挽回的失去了,有启蒙,有伤害,那可说是成长本身的代价。
而台湾自身的变迁,也隐约投射在这些个人经验里。在〈走过的必留痕迹〉里,巨人傅斯年还在世;不到十年,傅园已成了纪念碑(〈傅园岁月〉)。留学落脚遍布于北、中、南;十月的政大总是淹水。东华创研所成立后,好几位都从那里受惠。对文学的纯真信念,从〈让种子萌芽的土壤〉到〈水中月〉、〈海绵体记忆〉、〈独语台北〉,无论是欢欣还是悲凉,都令人动容。
来日,希望有心人可以把旅台人的集体记忆的整理扩大到各行各业。也许不是用征文的方式,而是图文并茂的访谈。也希望返马的留台人能编一本“返马这些年”,写栖身各行各业仍坚持写作的甘苦谈,应该会很有意思,对未来者也有激励的作用。
这种工作,很难想像“外人”会有兴趣去做。即使是留台人也不见得会想做———而第一代的留台人,都年过70,也凋零了好些。况且,不是每个人都能活到古稀之年的。
2014/1/4
(南洋文艺,2014年5月20日、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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