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2日星期二

轻吟到远方

林春美【文学观点】
《类似过敏症的布尔乔亚之轻》

我不知道这个小生为什么叫牛油,或牛油和小生到底什么关系。可是我不能否认,我最初留意到他的散文,倒是因为牛油小生这个古怪的名字。直到看了〈类似过敏症的布尔乔亚式轻吟〉,始觉这个作者,值得正视。

生命过早产生的虚空感

读〈类似过敏症的布尔乔亚式轻吟〉,不知怎的总让我联想起施蛰存的〈在巴黎大戏院〉。可能是那口痰的关系,也可能由于两者都是繁华都会神经质男子的内心独白。施蛰存借小说揣想人物潜意识中的情欲暗流,牛油小生的散文则也像浮游于意识不甚明朗的境态——与其说那是现代都市摩登男子的病/伪病情状,倒不如说是源于高度资本主义社会年轻布尔乔亚对于生命过早产生的虚空感。生命安逸,缺少难题,生活所需的一切都来得容易、仿佛理所当然,因此也似乎变得虚妄,意义在其中遂变得漂浮。“淤积在心中对于生活的空虚”于是化为一口痰,那不是对于生活的过敏,而是对于它的“毫无意义”的过敏。一口痰,虚实交错,若无还有,欲吐难吐,状若“过敏”,但写来似不着力。“轻吟”,因此既是自我调侃,也是文章的笔调与情境。

散与细,是散文的本色与优势。读牛油小生散文,尤能体味此文体的好处。〈晨梦〉一篇亦如是。清晨梦中携不知何名的女友,正往一不知其名之去处,诸般情节,荒谬而细腻。此梦写毕,再牵扯出若干梦境,各不相关。最后,是自己出现在爱恋过的人的梦中。说着她所说的梦,不觉竟潜入了从前的记忆。往日亦如梦。此文前后3节,虽说可以梦一以贯之,但诸多梦境毕竟皆无关联,乍看像话讲开了头,就信笔写去,缺乏设计。但梦不正也是不能“设计”的吗?轻轻散散,无处使力,无可设计。面对梦,我们难免都有这样的无奈。然而,“或许我们都活在别人梦中,不安分地等待出场的时机”,牛油小生要说,是梦又非梦。唯其如此,梦的无奈也就有一点淡而真实的悲哀。

〈像少年一样飞啊飞〉缅怀中学往事,这样的题材,处理不慎的话,极容易变成对读者而言毫无意义的呢喃私语。文中书写一次的运动赛会,对冲刺向前的十数秒之间一个一闪而逝的念头,及由之而生的挫败感的捕捉,何其细致。而更其细致的是冲线之后,在剧烈喘息中明确倾听背后响起的欢呼。“振聋发聩”却不属于他的欢呼声、青龙木碎影婆娑的画面、与那沮丧的念头、失败的事实,从此纠结难清。“我的心忘乎所以,砰砰发疼,如此遥不可及却又如此实在。”中学时代的遗憾,不料竟如此充满自觉,如此干净而又如此余音袅袅的收场。

〈再见了少年英雄〉原是不吸引我的题目与题材,作者一一述及他少年时代崇拜的体育英雄,而今英雄退役,自己的年少热情也随年岁减退。“这也许是成长最可悲的结果,赤子之心被消磨殆尽,以致再也提不起劲,去陷入一场不需要理智去解释的恋爱,抑或其实我早已深陷记忆的泥沼,永远地活在记忆里。就像经历过Jordan时代的人,没有人会谈接班,因为Jordan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独一无二的存在。”阅读此文之初不曾意料一伙运动场上的偶像,会引发如此细微而深沉的情感反思,是而甚觉惊喜。

擅于细写、适于闲散

牛油小生对自己擅于细写、适于闲散的散文笔法应是颇为自觉的。因此挥洒任意,而偶尔亦不免显得耽溺,以致失之过散过细。比如〈青春有点痒有点疼〉,生疵的经验占其文最大篇幅,从疵的具象变化到它所引起的抽象疼痛,极为周详,扣住重点。然写疵之前却也写了一大段被蚊子叮咬的感觉,青春经验无从关联,只能以 “有点痒” 概括进题目里。而既然已是“有点疼”,生疵之后,便顺带写了胃痛。最初的痒和最后的疼,变成多余的存在,无关痛痒。

又如〈枕尸录〉一文,最后一个情节最符合“枕”尸之意:无数想像的虫蚁,可能尽藏于卧室空心的木板地底。可是奇怪的是,木板地被撤换时揭露的答案是:“结果尽是老鼠屎、蜘蛛网和尘埃,没有蜂拥而出的虫子”。枕下无尸。反而一堆虫尸,蚊子的、苍蝇的、蟑螂的,绘声绘影,却都出现及惨死于卧榻之外。

〈致十七岁的你〉、〈如此多娇〉、〈这不是贞节牌坊〉等篇,文笔精细,诚为可观;然而细而无用之处,却也相当彰显。第一篇写17岁的暗恋隐隐晦晦,似远还近。情愫生于校园,某某老师穿插其间,本来无可厚非。然而生物老师的出现,对他幽灵一般悲哀的存在的描写,虽然感人,但其无意却实有的喧宾夺主之姿,亦同时令人不知所措。其后写学驾驶,作者精细的工笔再一次将文章驶向偏离轨道的他方。第二篇写新山。老家如此多娇,可惜治安败坏至此。明明要写的是扒手、攫夺匪、盗贼的陷阱处处,可是开篇却偏偏先细细叙述自己如何跳巴士的新山经验。与此相似,在第三篇中,读者必须先从中文系密友过于细腻的庆生宴挣扎出走后,才可看到南大那面本来就够可怜的牌坊。

无论如何,我对牛油小生,依然充满期待。

编《与岛漂流:马华当代散文选(2000-2012)》时,选择〈类似过敏症的布尔乔亚式轻吟〉,而非牛油小生其他的得奖作品,是考量到其题材与笔法,或许更具探掘、发挥抑或变奏的潜力,可以拓展马华散文鲜少被关注与探索的空间。该文收录于《与岛漂流》卷末,那不是刻意的安排,但我觉得这样的结果充满喻义。每一个当代当然都必须有一种权宜的终结,而该书的结束,对我而言,却不也昭示着另一种新的开始。

(南洋文艺,2/6/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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