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19日星期日

林建國:從前有一個三岔路口 (5)



林建國 (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外國語文學系副教授)

5

馬華文學常被人質疑的地方是:獨特性在哪裡?看似文學問題,事實上只能提供政治答覆:馬華文學是一支被國家折騰與輾壓的文學。國家獨立之前,大英帝國殖民政府對它百般防範;獨立後,馬來菁英組成的政府對它不理不睬,宛如棄嬰。細讀任何馬華小說,依稀都能看見一個潛藏故事最深處的狠角色,隱隱然操縱了每個人物的命運:這個角色就是國家。張永修的作品也不例外。儘管他的小說題材各異,透過蛛絲馬跡慢慢拼湊,同樣能看見國家清晰的臉孔。

〈沉香往事〉已經提供佐證,國家是以國法、警察或是宗教局的身分,對於非我族類進行威懾。〈慕蘭與蘇喜〉亦寫道:「蘇喜的宗教不允許男女變性易裝,宗教局常會四處出動,檢舉行為不當的人士」。〈尋虎〉一位編輯「因為在社論中批評種族主義,被關了兩年,釋放出來後,再也回不了報界。」〈尋虎〉中寫了安華事件,暴露掌握國家名器者可以多麼任性,高官隨時可以人頭落地。羅順會流落到報館寄居,出在「中三政府考試放榜,羅順除了華文獲得優等,其他科目勉強過關,但馬來文不及格,無法繼續升學。」這是眾多華裔子弟的寫照。人本不殘,教育體制硬是把他們搞殘。僅只區區一門語文科目沒有通過,這些沒有基本求生技能的孩子,通通被趕出校園,並推入社會自生自滅。大馬永遠無法解決的華人青少年幫派問題,癥結恐怕就在這裏。

這就是國家的臉孔:積極保護自己的權力,不容第四權的傳媒指指點點。公權力則用來對付政敵,用來控制人民的性取向。除此之外,國家積極地不作為,放任教育體制將青少年社會邊緣化。從而衍生的治安問題,警察無力面對,因為追討政治上與宗教上的敵人,已經耗盡他們力氣。

這份國家無能的清單可以繼續追加,包含國家主權基金如何遭人盜賣;貪汙起來,自詡是宗教信徒的議員政客是如何地上下交相賊。凡此都寫在《鯨吞億萬》這部奇書裏,據稱很快會拍成電影。國家醜聞能夠獲得好萊塢青睞,成為大馬之光,簡直奇幻無比。顯見馬華文學根本就有寫不完的話題。又因這些素材的誇張程度,超出質樸的寫實傳統所能描摹,面對國家,張永修的寫作策略逐步轉向傳奇(romance)。

在弗萊的分類裏,傳奇類型的發展,介於神話與悲劇之間。與神話不同,傳奇人物通常是尋常人類,但具備一些超能力,可逢凶化吉,讓命運翻轉。弗萊舉的傳奇例子,含童話、寓言、輓歌。張永修的酷兒故事,戀情甜美得如真似幻,便帶有傳奇色彩。〈校長的乾兒子〉中,年輕的傅校長自縊,事發突然,翻轉得不太合理,不確定是出於畏罪還是悲痛欲絕,同樣加深其青春輓歌的調性。其他命運有所翻轉的極短篇,或許是出於敘事上的需要(篇幅太短,必須提供翻轉),但是有時這些翻轉,卻是來自故事本身的奇幻性,例如〈螞蟻反擊戰〉、〈神樹〉,以及翻寫睡美人童話的〈睡王子〉。

至於使用傳奇筆法寫出的〈白梅願景〉與〈鄧基之城〉,國家毫無疑問就是打擊對象。白梅從小就具有超能力,但是出身貧寒,又遭母親嫌棄。長大後乃追隨紅姐進入森林打游擊,與政府對抗。之後經歷更是奇幻無比:先是遭到馬共同志背叛,被逮入獄。出獄後到尼姑庵找回昔日在森林中生下的畸形兒,其名心喜。之後帶心喜到北京就醫,認識氣功師父,乃收白梅為徒。返馬後與丈夫開墾果園,多年後,在被政府沒收之際,白梅發功擊退怪手,就在此刻,心喜開口叫了一聲:「媽。」

這篇小說令人與〈尋虎〉聯想,因為文中的小人物充滿移動能力,構成一個萬花筒般的歷險故事(picaresque)。這些經歷異常魔幻: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至親,就是魔幻。而白梅真正的「願景」反而尋常得很,只想當個母親,生兒育女。黃春明的短篇〈看海的日子〉女主也叫白梅,同樣期待要當母親。相較於黃春明在寫實的鄉土文學傳承中寫作,張永修依循的是西方文學的傳奇套路,虛實相間,且虛更甚於實。「虛」在白梅的超能力,像一隻不死鳥,歷盡萬劫依舊毫髮無傷。「實」在她作為低模仿反諷人物,無論如何奮力,依然被大環境踩在腳下。這時,她的「願景」讓她成為一枝壓不扁的玫瑰:只要壓不扁,她就死不了。

〈鄧基之城〉寫的是個奇異的城市,概念上很像湯瑪斯.摩爾筆下的烏托邦,體制之嚴厲又近似今日的北朝鮮。奧威爾《一九八四》的指涉更不在話下。至於這麼一個條款:「女人可以同時與五名男人維持婚姻關係,男人只能與一個女人結婚,花心丈夫將被施予宮刑」,其間女男之不平等,又遙指馬來西亞。何況鄧基一語,出自馬來文妒忌(Dengki)之意,小說的國家寓意不脛而走。

妒忌一旦成為立城精神,傲驕的權貴獵殺百姓便毫不眨眼。自由──含戀愛自由──便成為尋常百姓要保護的底線。所以即便麥豐年受到權貴重用,並與情人胡競打得火熱,他仍執意利用這段感情作為掩護,逃脫城邦當局的掌控,最後不知去向。這篇小說的特殊在於「自由」很少成為馬華小說的命題,更常出現的是「平等」的呼籲,尤其是在大馬這種由膚色決定誰是權貴的國度。新冠來襲之後,極端封控成為東亞暴龍限制人民自由的手段。若非年輕人一人一張白紙一字排開,作出無言的抗議,自由才不會在中文世界受到廣泛的注意。然而中華文化之中畢竟沒有自由的概念,無法使用寫實手法鋪敘,張永修只有採行天馬行空的說故事手段,為自由寫下政治寓言。當年《一九八四》推出之前,奧威爾便寫有一篇姊妹作問世,即同樣是政治寓言的《動物農莊》。鄧基之城裡麥豐年經營的有機農場,應該意有所指,甚至在向奧威爾的農莊致敬。

如果〈鄧基之城〉是用了傳奇手法去寫與國家尖銳地對立,那麼〈從前有一條很長很長的路〉則是透過傳奇手法,去思索如何與國家妥善共存。對立或是共存,張永修把我們帶到一個敘事策略的三岔路口。使用「從前有一條……」的方式起頭,源自童話,而童話隸屬傳奇文類。使用傳奇口吻說故事,乃刻意拉出與現實的距離。外公要告訴孫兒涼風的是家族故事,包括上祖如何南來,最後又是如何在新邦落戶。所以才有阿汀對阿鹿說,他在「新邦的三岔路口租了一個店鋪。」

這種家族故事不會在國家敘事裡出現。國家的敘事模式是神話,就像克里米亞是莫斯科的神話,台灣之於北京政權、馬六甲王朝之於布城,皆為神話。若被動搖,野心家必定發動戰爭,放任人民生靈塗炭。傳奇則是相反,尤其是傳奇所保存的民間記憶,那是有關休養生息、安家落戶的記憶。要選擇一個為神話而流血的國家,還是一個在傳奇裡生生不息的新邦,讀者同樣被帶到一個三岔路口。外公做了他的抉擇,透過傳奇寓教於樂,慢慢把涼風引領進入這個不公不義的世界,同時又保有他的正義感;把他帶到每一個道德的三岔路口,要涼風謹慎做出判斷。祖輩們的智慧交到他手上,不至於讓他日後每逢三岔路口,總是走錯方向。從前從前有一個三岔路口……,幸好祖輩的每一步都通過考驗,存活下來,今天才有這對祖孫坐在一起說故事、聽故事。

似乎這也是馬華文學的隱喻。張永修的審美抉擇,終於在他筆下完成的傳奇裏,成就了他的倫理願景。三岔路口上的選擇由於關乎是非對錯,是倫理;敘事模式的安排,則牽涉美學手段。在一個悲劇已經不可能的低模仿反諷世界裏,在這個仰賴怪力亂神保護的窮鄉,面對國家神話養套殺的輾壓,張永修用一對祖孫告訴我們,如何可以透過敘事方式的篩選,找出生存之道──如何透過美學,成就倫理上的大是大非。

從前有一個三岔路口……,這個故事如何說下去,聽故事的人們必須抉擇,從此就交由他們接續。

(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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