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16日星期四

林建國:從前有一個三岔路口(1)

從前有一個三岔路口

林建國 (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外國語文學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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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永修出身馬六甲州的偏鄉新邦木閣,小說〈我的父親母親〉這麼寫道:「新邦,馬來語,意為三岔路或十字路。店屋就建在三岔路周圍。我家就在三岔路口旁。」在另一個短篇〈從前有一條很長很長的路〉,兜售洋貨的阿汀告訴他心儀的阿鹿說:「我在路的另一端,叫新邦的三岔路口租了一個店鋪,在那裡開雜洋店,不必像現在這樣整天踏著腳踏車四處奔波。」在馬來半島,以三岔路口命名之地不計其數,而華人一律譯作「新邦」,不無帶有美好家園的想像。於是當命運來到三岔路口,人會有如阿汀一般,懷着夢想就地安家,孕育生養。

然後小孩長大,再次面對他們命運的三岔路口。同屬新邦木閣故事的〈身後迷霧〉第一人稱男主返家,得知母親的殷切期盼後非常無助。母親冀望大哥回家團圓,但他受妻子掌控,並以民間信仰為由,不許他與家族往來。大哥體弱多病,加劇了他的退縮。母子之間的誤會更深,最後各自抑鬱而終。

這故事殊異之處,在於一開始便不見轉機。加上華人民間信仰從中作梗,讓所有當事人陷入困頓,因應而生的猜忌與怨恨,變得更難開解。無怪乎當年子不語怪力亂神,只因怪力亂神在這文化中揮之不去,唯獨只有子不語。命運陷在其中,自然無法動彈。

這種狀態,可否稱作悲劇?如果真要細究,新邦木閣的故事反而有點超乎西方「悲劇」的理解。

西方悲劇一個起源地也是三岔路口,同樣事涉怪力亂神。伊底帕斯王子從小就知有預言,稱他長大後將弒父娶母。一天他離家出走,來到一個三岔路口,殺了一個實為他生父的陌生人,反將預言應驗。逃離命運,反被命運吞噬,此乃反諷。《伊底帕斯王》作為悲劇乃是反諷修辭的戲劇化。

然而悲劇的成立,又須滿足另外一個條件:主角須是帝王將相。如此不成文的規定,從希臘劇場到莎劇同樣有效。直到十九世紀寫實主義小說的出現,尤其在巴爾札克和狄更斯等人作品,販夫走卒才登上主角。然而這些小人物被生活輾壓的故事卻難以作悲劇想,因為他們所受磨難,未必觸發亞理士多德《詩學》所說情感遭到滌淨(katharsis)的感受。其中理由,加拿大文評家諾斯洛普.弗萊在《批評的剖析》已有詳解。他說傳統悲劇隸屬「高模仿」模式,寫實小說則屬「低模仿」,高低之分落在人物的社會位階。「高模仿」反諷尚可產生像《伊底帕斯王》的悲劇,「低模仿」反諷人物,尤其那些過渡到現代主義小說裏的,則是不折不扣的代罪羔羊(pharmakos)。他們的出現常是為了要被平白糟蹋,諸如喬哀斯與卡夫卡筆下的小人物。他們無論如何都「悲劇」不起來。由此推之,現代中文文學中人物的絕美對應,大概就是魯迅的阿Q。

然而新邦木閣故事的發展路徑,仍然有別於弗萊的邏輯推論。張永修筆下困在三岔路口的這群人,每個都懷著一個美好生活、美麗家園的夢想。〈身後迷霧〉裡的母親便是如此盼望一天能與大兒子重聚。然而當兒子必須恪守傳統信仰,以近乎自由心證的方式限制自己的行動時,對於其他家人(包括母親)便顯得不可理喻。但不可理喻並非不可理解,尤其當華人生活在一個不受保護的世界,各類費解的禁忌必須成為他們生存的守則。除非我們不想知道,華人人際關係其實一直都籠罩在怪力亂神之下,左右彼此交往。如此也就無法預測人與人的猜忌與怨恨何時發生、怎麼發生。如此衍生的故事,便無法遵照亞氏《詩學》鋪陳的邏輯,透過人的頓悟(anagnorisis)產生情節的翻轉(peripeteia),而讓悲劇出現。例如,〈你什麼時候來?〉便是唯一沒在結尾發生翻轉的極短篇。二姊臨終前,期待「你」來看她,但是「你」始終沒來,原因不詳,空留一團迷霧。連同〈身後迷霧〉與〈我的父親母親〉,〈你什麼時候來?〉是新邦木閣的家人故事中最沉痛的一個。沉痛,因為無解,不知如何作解。困在一個叫做新邦的地方,等於困在一個問號裡。名曰新邦,實為一個哪裡都去不了的三岔路口。

於是出身新邦而又得以離家的孩子,都將一去不返。其中一位是張永修。走上文學之路,為的是要給壟罩家鄉的怪力亂神除魅。而這部小說集便是除魅。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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