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18日星期六

林建國:從前有一個三岔路口 (4)



林建國 (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外國語文學系副教授)

4

無論尋人或是尋虎,張永修筆下的故事總在一番周折之後,迎來幻滅。〈尋虎〉中的男歡女愛雖然不乏激情,最終還是成為過眼煙雲。〈尋找桑田田〉裡的分分合合,今人茶餘飯後的佐料而已,未必見有真情。到頭來,能在小說裏卿卿我我又怎樣?愛情的悸動未必發生;即便發生,未必就能天長地久。愛情故事之難寫,小說作者們都懂。加上今天自由戀愛,百無禁忌,愛情的稀鬆平常,已和美食、時尚、旅行等同。除非要寫羅曼史,或拍偶像劇,異性戀情已經難以獨撐故事大局。

於是可以想像,愛情故事真要動人,必須承受社會壓力,只能暗中進行,躲躲藏藏之中凝聚革命情感。這種坎坷情路,恐怕只發生在同性、雙性、跨性之間。本書最為禁忌的故事,要數新邦木閣系列中〈校長的乾兒子〉。愛慾的對象是小學生,地點是保守的窮鄉僻壤,這種組合絕對驚世駭俗,踩踏紅線。但對於小學生游任,卻是他成長的啟蒙之旅。作者把他對年輕男性胴體不由自主的性反應,寫得絲絲入扣,羞赧與激動兩相攪和。人物發展得更完整的作品則是〈慕蘭與蘇喜〉。小說不只同性、跨性,且還跨越種族。陳立謙所導的大馬酷兒電影《迷失安狄》(2020)便有華巫同志一起構建的親密情誼,與〈慕蘭與蘇喜〉遙相呼應。在以宗教立國的馬來西亞,這種戀情無論出現在紙上或是社會上,遲早要遭到國家清算。但如果沒有國家體制施加壓力,小說中的戀情甜度不會成為正比。如果愛情不甜,便顯示不出體制的無情。這個高點,異性戀情故事無法企及。

就在這片LGBTQ的領地裏,張永修匠心獨運,寫出本書最令人動容的文字,讓情與慾潮水般湧動。茲舉三段詩意飽滿的文字為例。小說裏,慕蘭看着同是男兒身的大漢山睡著的模樣,暗自忖道:

不知他合眼是如何的景象?窗外投進街燈微弱的黃光,光影斜斜的依靠在他半裸的上身和那如雕塑的臉龐。海洋般的呼吸一波一波的席捲而來,又一波一波的散盡如煙雲,人突然特別空靈,就要飛起的感覺。

〈校長的乾兒子〉中來自木閣的王梓仙長大成人後,在〈慕蘭與蘇喜〉裏小作客串。作者如此寫下戀人的意亂情迷:

王梓仙低下頭,熱熱的鼻息噴過他的鼻樑,滑過他的雙唇。一股薄荷漱口水的清香飄進他的鼻腔。他燙燙的雙唇封住了所有出口,口中的氣一股腦的被席捲而去。

〈從耳朵到心裡的距離〉更是用了詩一般的文字,讓「你」周旋在他與她之間:兩人都癡迷於「你」健美的胴體。最後她撞見了他,感到背叛,從此不再回頭,而他又隨後出走,杳無蹤跡。「你能怎樣?晚風搖頭,月亮不語。你在泳池裡來回不斷的游著,讓藍色的池水洗滌你的憂傷。」這份情愛帶來的迷離,以及性傾向的流動,同樣出現在〈梁祝遺恨〉與〈冷酷熱郎〉。情節一方面隱密,一方面似有似無,寫人不論身在何地都恆常處在巡弋(cruising)的狀態。獵與被獵,不到最後一刻不能分曉。情慾帶來如此巨大的震撼,留下的憂傷無法形諸文字,只有自己從耳朵到心裡的距離知道。

男男之愛激情若此,帶來一個根本問題:愛情與情慾如何作出分野?我們知道,愛與慾可以同時發生,理應同步發生,然而事實上,有無可能愛情只是幌子,背地裏人只是在縱慾?如此一問,不在尋求道德判斷,而是這樣的關係裏,背叛可能隨侍在側,令人愛得患得患失。這是閱讀〈從耳朵到心裡的距離〉自然浮出的疑惑。相形之下,張永修筆下的直女,人際關係就格外俐落。若要背叛,她們絕不留餘地,幾近殘忍。〈公主來信〉就是公主寫信去背叛每一個人。〈三封沒有署名的來信〉中,身為男主的教授被他初戀情人的三封來信擺弄,最後由他夫人出面收拾,揭開他不敢面對的秘密。寫信的女人殘忍,說出秘密的女人更殘忍,使得男主狼狽不堪,為何只有他還相信愛情,快遭人出賣還不自知?〈文章真相〉中的女性作者投稿,寫她過去遭到父親性侵,現在要公開此事,頓時使身為男性的主編進退兩難,因為無法查證核實。恐怕他也在想:是否他正遭人利用,同樣要被一個陌生的女人出賣?

如果愛情爭奪戰發生在兩個女人之間,她們一樣二話不說,手起刀落。這是〈沉香往事〉寫的愛情背叛,然而故事卻拉高到國家寓言的層次。女主沉香一段青春之愛,人到中年又再續攤。她只來得及為馬耀翰婚外生子,其餘往事全挽不回。來到人生的三岔路口,沉香做出如此選擇,而這時馬耀翰卻意外地手術失敗亡故。此刻沉香方知馬耀翰是一位穆斯林。沉香雖然同是大馬公民,但是根據國法,穆斯林遺產不能被非穆親人繼承,何況沉香與他沒有婚約。所以遺孀麥夢娜在電話上告訴她說:「你連小妾的身分都不是,更別想要動其他腦筋。」宣示主權之強勢與犀利,令沉香無法招架,卻又意外透露遺孀的脆弱:沉香的來電應該是讓她感到受辱。如果不覺得自己在愛情的競爭中受挫,遺孀又何必如此強勢?

小說中,我們只讀到馬耀翰寫給沉香的情書,至於他的遺孀有收到過嗎?沉香或想知道,我們也很想知道,因為無法確定馬耀翰是否是個渣男,四處送過情書。然而,若是又能怎樣?總之沉香非常確信,「她不是第三者,她在十七歲的時候已經愛上馬耀翰,並且之後把初吻和處子之身給了他。……那時,麥夢娜不知在哪裡。」沉香才是勝利者:十七歲的初夜,中年生離死別一刻的情書,遠遠勝過遺孀所能擁有的遺體與遺產。遺孀的一切歸諸冥界,被告白過的愛情才是生命之光。美好的一仗已經打完,沉香已看不出留在國內的意義,決心遠走香港。對沉香而言,有了愛情,國家已經無所謂了。

小說寫到這裡,政治暗示呼之欲出。至於暗示什麼,就交給讀者自由心證,對號入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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