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和辨识
邢诒旺【文学观点】邢诒旺/ 插画 |
写作的时候,我可以很自在地像儿童、动物、或带有某种症状的人那样,耐心且陶醉地重复某些动作,从而使到某种组构或系统被完成——或者由它们来完成我。
对我来说,好的写作状态是:不是我选择了某种表达方式,而是某种表达方式实在能够表达我一时的思想、意念、情感、力量。它似乎能够那么恰当地表达我,从而我选择将它开启铺展,一直到它和我形成了某种磨合,彼此有所耗损,又互相支撑了起来,成为一个尽可能认同但又不尽然的有机形式。
因此,我并不是选定了某种艺术形式或题材,再加以策划写作,使之为我的生命服务——事实上当我尝试这样做的时候,我多次经历失败,甚至可说屡试不爽;相对而言,我常常是在一片凌乱混沌的生命状况中,不断经历各种形式和题材之适合于表达各种形态的我,像游戏中不断重复某种规律而得到安适的儿童,像按作息时间埋伏等待派报员和邮差的狗,或者像一个因为生命匮乏而不断工作来填补心灵症状的人,我在写诗的过程遇到各种诗歌形式,在其中持续地表达或被表达,一直到岁月使这些表达累积至一定的数目,一直到经验使我察觉到其中的组构或系统,我再顺水推舟,在各个诗歌形式上继续作某种努力,使之和我形成了某种磨合,彼此有所耗损,又互相支撑了起来,成为一个尽可能认同但又不尽然,貌似有机的形式——《恋歌》中的十四行和长诗是如此,《家书》中的白话书信体是如此,《盐》中的短诗和现代俳句是如此——想当然地,《副词》这本集子的散文诗和札记习作也是如此。请容许我稍微神秘地形容:一开始是这些形式容许我使用它们,而不是我应许它们会在我的规划下能够建构起什么样的写作王国。
写诗的一大目的,就是自由。敲定规则固然可以使游戏玩得顺畅和所谓的公平,但诗恒是一种游戏规则以外的游戏趣味,与其说它透过破坏来获得重生,不如说它没有要求被限制。限制诗的,是我们对诗的认识。诗不是没有律法,诗的律法难以测透。
散文诗的界定固然不易了,我甚至还有把札记也当成诗来写的企图妄念。追究这企图的根本,应该是受中国的诗话和词话所影响。我喜欢诗话和词话这种“诗意的阅读纪录”,尤其是求学时期阅读王国维《人间词话》以及王文兴的《星雨楼随想》,觉得这种论说方式很能保留阅读的游戏兴味,而且和诗有着同等的孩子地位:即使错了,也只是一个孩子乱讲话的出糗,可以避开权威王国的山崩地裂。我深受“国王的新衣”寓言的影响,如果没有选择余地,总是宁可成为漏夜逃避国王追杀的那个多嘴诚实小孩,好过成为此后一生背负羞耻找不到下台阶的国王(虽然我们在现实中总是不知不觉地执著地成为了国王)。
为这本集子取名《副词》,多少暗示了我对散文诗和札记的想象和认识——或者干脆说,对诗的想象和认识。副词看起来只是辅佐“主词”的配角,但它其实丰富、润饰、在语言的世界中起了重要的塑造作用,把“主词/主持/主流话语”所不敢穿上的道具穿上,不敢脱下的矜持脱下,使书写探索的界域更宽广,更刺激(?)。
影响我书写散文诗的,至少有波德莱尔、兰波、鲁迅、泰戈尔、冰心、痖弦、商禽、苏绍连等诸位,其中状况似乎也不需要解说太明——粤语俗话说不必“画公仔画出肠”——还是邀请您来玩味吧。
邢诒旺《副词》 |
(二)辨识
文体是文学的属性,不是本质。所谓属性,是指其呈现的质感、倾向、特色——而特色是相对其它属性而言,一旦与其它属性交杂而呈现共相,则特色将趋于模糊,仿佛水乳交融,水的成分越多,乳的特殊成分越稀薄,直到依稀不可分辨,属性消解。属性的本质是在于它的可消解。而消解并不意味它的存在就此泯灭,因为它的可消解恰恰印证了它的本质——作为属性的本质。比如说:善和恶可以被模糊,但恶的属性并不因为善的模糊消解而不复存在,或取代善之为善。恶是一种属性,而它的本质在于它是恶。
词有词性,文有文体,人有族类。属性是人的辨识能力的依据,得以将事物分类规划,成为“世界”,并将感觉能力按照这份分类规划加以安置,从属性的稳定程度得到相应的安全感。一旦事物的属性模糊不定,人的安全感也因着“世界”的消解,回到辨识以前的不稳定状态,转为危机感。由此推论,美感至少有两种:稳定安全的美感,波动危险的美感。美感是辨识能力和感觉能力综合下的心灵状态,仿佛客观的化学作用,却附属于人的主观意识。人的主观意识是“个人的世界”,人对美感的论断,也总是因为“个人的世界”的各有特色(属性)而有所差异。
文学的格律和体裁,可以给人稳定安全的美感。所谓稳定安全的美感,类似一种“内在爆炸”,在越来越纯熟的特定规律中,察觉微妙的差异感。绝句、律诗、词、曲、十四行、俳句,诸如此类的文体,皆随着格律和审美标准越趋成熟,给人越稳定安全的美感。这种美感,用中国文学观点的形容,是一种“雅致”的文学。趋向安全美感的过程,就是雅化的过程。而雅化的危机,在于对辨识能力的依赖渐渐凌驾感觉能力,书写者和审美者必须先掌握特定的美学知识和技艺,才能有效地参与其中。用一个比喻来想象:它就像一个不断被注入、内在分子随着加热碰撞而膨胀磨损的容器。
至于所谓波动危险的美感,大抵是当一种差异物质介入固有的美学范畴,产生强烈的陌生感,使辨识能力大幅降低,感觉能力被迫处于敏感的紧张状态,一反“个人的世界”的惯性,人在这种美感状态中,是从感觉能力去重新组织辨识能力,仿佛是一种“外在爆炸”后的重建。
要为这两种美感分出优劣高低,似乎是枉然的。因为这两种美感乍看是相异,但其实同为人的辨识和感觉能力的组织过程之交替。是人在有限的状态中对无限的一种呼应。
在不断形成的局限中不断激发创意或引进新物,这与其说是文学的矛盾,还不如说,文学是人的属性的一种表征。文学的本质是语言,人的太初有道,语言和道,原是极大的奥秘。人对自身和语言的每一次定义,都是灵魂和语言的一声说不出的叹息。
回到对散文诗的辨识。根据我对文学的接触,散文偏向“赋”的属性,诗偏向“兴”的属性,然而都不一而足,要以属性来取代本质,毕竟是瞎子摸象的骄傲与滑稽。好的散文有诗意,好的诗歌有所指称,文学的本质是语言。
我对于散文惯有的语汇铺陈和具体描述,有一定的能力局限和思维障碍。当我尝试透过“赋”的手法去进入事物时,总是觉得烦躁词穷,而当我不自禁地运用比喻和跳跃式形象思维时,表达能力才能够略无障碍,自得其乐。我与其自卑地说我的散文诗和札记是难登大堂的散文和论文,倒不如沾沾自喜来邀请您阅读:它们都是我的诗意之具体表征,是我甜美得不得已,至少对我而言:连所罗门最华美的衣裳也比不上野地的一朵花,一只鸟。仅此而已。
(南洋文艺 26/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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