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10日星期一

2014南洋文艺年度文人:贺淑芳_4

双身∕声
——贺淑芳〈时间边境〉
杨邦尼【文学观点】

贺淑芳写得少,年过不惑,成书一册。贺的小说“不忍卒读”,梦境与现实,谍对谍,影子和罔两,形与神,假作真时,变形的哈哈镜,不那么的大众化,冷,一点都不深情,入而即返,点到为止,阅读的阻断,可是,你慢慢细读,反复阅读,拆线,补缀,以〈时间边境〉为例,看看作者编织文本的能力,机杼往返。

〈时间边境〉分为两个部分,都是用第一人称给“你”写的信。第一封信的叙述者,女生-身-声,第二部分的回信者是第一封信里的收信人隐匿从不现身的“你”:男生-身-声。她∕他是董启章里的“安卓珍妮”,双身,分身,本尊在文本之外,纸上编织。两封信,其实都是“零”地点与时间,没法还原、指涉(大马)现实的时间与地点,时间与地点在小说里悬浮,空中楼阁,海市蜃楼,幻影才是真的。像是几米画本里的色调,地下铁,阴郁,隐喻,音域低沉,而广。黄锦树说:“(贺)语言未见风格化”,因为写得极少,于是篇篇是“实验之作”,不是羞涩或毛边处处的那种,即使是短如〈死人沼泽〉、〈梦游者〉,一出手是高的。

〈时间边境〉里的两个空间,一个是“空出的房子”,一个是月台的火车,不论是房间或火车厢,褪色,老旧,月台链接了“房子”和“火车”,两个不同空间以一条铁轨贯穿(?)出入梦境一现实的钥匙。第一封信里的叙事者自言,面壁说庄语:

我本来住在潮湿的地下室。你走了他们就让我搬上来。(页56)

很卡夫卡叙述的tone,像变形虫以人的眼睛和口吻,对着他不曾谋面的房子的主人写信:

终日坐在灰尘里、青苔与壁虎粪的围绕装置之中,我变成那种别人都不敢靠近的人了。(页57)

叙事者住在房子愈久,和房子的主人愈行愈近,人与魂不分,梦里相遇,从开始的距离,借来的空间,迟早要归还,到后来的“我就开始觉得,我其实似乎代替你住在这儿”(页59),可是,空间里的时间不断流逝,已经到了魔幻的时刻,多久的时间,一年,数十年,或一辈子,无从知道,我们听到时间的虫蚁如何蛀蚀房子,“听见自己眼睑眨动”(页60),以至于我们怀疑“我”已经到了《百年孤寂》老邦迪亚妻子易家蓝那般的年岁。这个百岁的叙事者,老女人,就是第二封信里提到月台上的那位老妇吗:

她的眼窝满是皱纹,眼眸像住在网中的灰色蜘蛛。无论我问她什么,话题都像被网黏着了。——我是问您,这信,这钥匙,是您掉的吗?——我要坐到终点站去。她就这么回答我。(页67)

第一封信里的女主人公和“你”是熟悉的陌生人,梦中人,恋人,“我”偷窥“你”此前在房里的生活遗址,抽屉里细滑的白纸、架上的书、书上的涂鸦、潦草的字体,这位原本只是“寄居”的“我”成了“主人”,主仆对调,生死颠倒,巴特《恋人絮语》说的一个无所不在的你成了我欲望的对象。随着叙事不断推移,空间如灰烬焚毁,时间漫漶,房子必须拆掉-重建。叙述必须另起一个线头。

这个线头,The tread of Daedalus,在第二信接上那把遗留的“钥匙”。在行驶缓慢的火车上“回覆”给写上一封信的(女)主人:

因为旅程漫漫,我又无聊寂寞,所以我挺高兴写信回你。(页70)

第一封信充满细节,空的细节:哪里的房子,何时的房子,谁的房子,“你”怎么就平白无故的住进二楼的房子,满布蛛丝,秘密曲径,逃逸的空间与时间,作为读者的我们其实和第二封信的“我”一样困惑:“你”究竟是谁。

小说虽然时间与地点不明,却又极具画面与场景感,你可以依据小说的叙述重建:地下室、抽屉、柜子、书架、月台、火车厢,以及许多的小物件,笔记、钥匙、信封、外套,等等,你以为你快要破解小说的谜团,就差那么一步:

不过,我在意的是月台的名字,那是许久以前殖民者使用的名字了。(页72)

答案呼之欲出,第一封信“年代久远”,“你”穿越梦境与时空,寄错或记错了收信人。收信人,无论是第一封信或第二封,永远是个谜。

小说的乐趣就在此:谜样的结局。身体消失,徒留(字的)声音。

(南洋文艺,11/2/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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