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17日星期一

2014南洋文艺年度文人:贺淑芳_6

诚实地说出跟对方不一样的话
贺淑芳,摄影:蔡俊伟

文学Q&A 
张永修【问】贺淑芳【答】

Q  您有没有设想过您的读者群是哪些人?您有没有想过为他们发声,或者启发他们?

A 我很难想像读者群。记得写《迷宫毯子》时,我只是想要接近某个风景而已。那风景是被所读过的书唤起的,除了像卡尔维诺、博尔赫斯、卡夫卡这些大师之外,我看的书都说不上流行。我觉得过去自己在报章文艺版的投稿,以及像《椰子屋》这样的杂志的投稿,所养成的习性使得自己好像处在一个零碎之处。这两个园地的编辑风格极不同,那时我有个印象︰报章文艺版想要经营本土或地方特性且严肃的写作;而《椰子屋》大量引介外国文学、电影音乐等,鼓励一种轻快的、颇具想像的天马行空,那些去除文艺腔之后的生活切面也很吸引我,它的读者多是中学生,后来这些读者渐成大学生。虽然很多人认为它不成气候,历史太短,不过好奇、影响已在哪。当然因其定位,太过年轻与干净,难免感到不足。然而你很难说它们各别的读者一定是这样或那样,总有重迭。我不知道自己的“读者群”有谁,群体像烟雾一样模糊。如果是作为出版的考量,这个问题我不管。

不过,我好像不自觉会常写一种人,它像是心影/阴影,其实是很亲密的。那种看起来让人很讨厌的,丑笨可笑的人。我觉得他/她们就是我。也许因为我妈对我的形容,亦可能出自童年时不断从外界反射得到的自我印象。〈像男孩一样黑〉的苏爱,原型来自小学班上的一个朋友,我常去找她,两个人坐在一起讲班上那些优秀生们的坏话。她家是高脚木屋,家里的大人一直在赌博,比我家更穷,墙上空空的什么都没有。我家的隔壁是一种黑黑的竹藤编成的,薄薄的,上面横过一些木材,钉着很多很多相片,只要收到亲戚的照片,长辈一定会找个角落把照片挂起来,挂得琳琅满目。
作者与母亲合照于老家门前,
吉打州双溪里茂,年份不详
(1970或71年)。

若说要为什么人发声的话,大概就是这些看来很不登样的人吧,因为他们就是我。我在同学与同事面前常会掩饰这点,说出口的语言就是一种方式。但久了亦难断分真诚虚伪,今天跟很多故友们早已疏离,自己也变了,但某种残余仍会重返,像最初那个形貌丑陋的小孩,像被梦貘遗落那样会回来叩门。跟外界持续的接触,带来约束、萎缩、封藏,当然亦不乏扩张、有力量克服的那面,两者并存。那种逝去就像悄悄死了一个小孩,但他/她不知道为何自己这么被对待。这无法自外于叙述,包括对自己的、关于某个事件、或任何剧场的叙述。我觉得玛格丽特画中的镜中背影是很恐怖悚然而惊痛的,为了使自己完整,有勇气回头看,同时也有可能会陷入“看不到前面”的危险。但如果能舒解自己的,大概也可以舒解相似的读者(若有且视为偶得),所以它的力量会是种摇摆。写作于我其实是写信的延伸或替换。虽然写作时总是一个人,是孤独的,但投入时就会忘记孤独,所有的人际关系都退得很远,空出大片,但所关注的就会很烫地来到眼前。如果说有个想像中的读者,或者有个人搁在心口,就会使写作接近写信的状态,其实也很好,因为写信很自然掏心掏肺——也许是出于情感或经历同质相似,但也有可能恰好相反,正因为体认到彼此迥异的事实,那样交流才更加圆满。有时必须诚实地说出跟对方不一样的话,因为这样才能使自己像一个人,才可以更深切地、好好地说话。

(南洋文艺,18/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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