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之一,李有成/摄影 |
辛金顺【专访】
2012年12月1日(星期六),与李有成老师约好6点在台北市和平东路与新生南路交叉口角落间的“东方米兰”火锅店见面。寒雨凄迟,把人隔在半路上,从捷运古亭站出口,雨水静静的卷入时间焦虑感的深渊中。
问巡警,说走个10分钟路程就会到了。
计程车呼啸而过,辆辆客满。因此只能冒雨而行。黑雨之中的和平东路好像很漫长,巡警口中的10分钟,让我连走带跑,差不多是15分钟才抵达“东方米兰”的门口。一衣带雨,从身上拂下的雨水散着凄寒。而有成老师已在门口等候,怕早已订好的座位,在10分钟后被取消。雨把时间卷入苍茫的灯景之中,落地玻璃窗面水气如雾,与室内火锅中滚烫的汤气散漫成了一片迷蒙的回忆……。
因此,拨开记忆空间的烟雾吧,我试着挑开有成老师在时间与空间的烟雾之谜,回到马来半岛上北方的童年渔乡班茶(Tanjung
Dawai),那海与天,浪与岸时常对话的情景,已然成了有成老师童年美好记忆的画面。椰树、季风、涛声与亚答屋,构成了一幅永恒的图景,在岁月长廊的回望里,形成了一面难以泯灭的记忆。像他说的:“我常去海边,往往面对着辽阔无涯的水平线,想像力就来了。”从小在渔村里长大,海岸的孩子,总是在想着海与天交接之处,或海的另一边,会是个什么地方?空间想像的魅惑,不断促使着他想要去探个究竟。在那遥远的世界,逗引和召唤着他,去解开那个海天辽广的秘密,最后,他终于离开老家,越走越远,而到了海的另一边,到了台湾:“所以我想,我的命运,在那时就已经决定了吧?”
辽阔的海洋,不但刺激着他的想像力,而且也提供了他很好的写诗经验。渔村形成了一个创作的想像构图。过往童年的空间与时间,已经内化成他生命的一部分,在某个时刻,会从记忆里挖掘出来,而渗透到创作中去。他以个人渔村生活经验做例子,如吃海产,放在现在而言是奢侈的,可是那时渔村缺乏很多物资就是不缺海产,所以写吃时,童年难忘的海产盛宴经验,就会潜移于文字之中,化入创作里,而为人所不觉。
另一方面,渔村的生活,以及来自劳动阶级的家庭,让他更能了解与关怀弱势族群的苦闷。
对于一群处在社会边缘的人,不论种族肤色,都是他长久关心的对象。这后来成了他学术研究的关注焦点,尤其通过研究美国黑人与少数民族文学的弱势文学话语,无疑将他那一分缘自渔村的弱势关注,转化而成了其论文核心价值的终级关怀。这样的意识转折,说明了成长环境,对有成老师学术研究的趋向,是具有一定的影响性的。
然而,在多元族群组构而成的渔村,食物、地景和语言所形成的味觉、视觉、声觉空间,是否会为一个离乡久远的离散者,带来某种记忆的乡愁?一如味蕾触及童年曾经喜爱的食物,由此会打开沉埋的记忆空间而喊出:“我曾经住过那地方啊”,回忆也紧随跟来?
有成老师似乎被我的问话敲开了沉潜已久的记忆。如谈及渔村里所吃到的kappa,那赤道食物空间所形成的光影,也刹那纷沓而至。“食物味觉会区分出地域性的,”有成老师说:“吉隆坡以南的Laksa,其实是咖哩面,跟槟城用鱼肉熬出来的Laksa不一样,也跟我们那地方由马来人煮出来的不同。当Laksa离散到了台湾,就是咖哩面,所以相同的食物名称,在不同地方,会衍异出不同的料理与味道。”还有那情境,拿着碗向骑脚踏车的马来小贩买Laksa来吃的情境,现今也不可能再有了。有成老师似乎有点感慨的说:“食物由本土传到外地,在材料和味道上,必然会有所改变;人何尝不也如此?在不同地方接受不同文化薰陶,自然在看事物和做事情的方式上,也会有所不同。”
经历提供不同位置和视角
这是一种叫“经历”的不同吧?像文学创作,像学术研究的视野和认知。而移动带来扬弃和涵纳,在转移身体的状态下,自也提供了不同的位置和视角,让人可以对某一相同事件,提出不一样的看法。
对于身体流动,与空间转换所带来的经验体认,带出了族群分布与空间涵具内部权力及政治内涵的课题。让有成老师忆及,童年时的渔村中心,尤其在大街一带,村人称为pekan,分排着咖啡店和杂货店,大部分都是由华人经营的,而马来人则被边缘化到了偏乡,村人所说的kampong,空间被racialized了。可是这样的空间种族化,并非刻意安排,而是自然形成的。
后来渔村被海水逐渐侵蚀,有的华人就往后移,也移到了偏乡去。
我笑说这有点像隐喻,华人最后也被边缘化了。如当今国阵政府不断建设新市/镇,开立许多马来商店,使得原有以华人为主的经济中心之旧市/镇,却被新市/镇所代替而边缘化了。这触动了有成老师到Putrajaya的经验。某次回马,“文艺春秋”主编黄俊麟载他到那富丽堂皇的国家行政中心绕了一圈,他笑说,它不只代换了吉隆坡的行政空间,而且人民要在这权力空间里示威抗议,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当然,更重要的是,空间重新被划分,华人在这权力空间里,完全被忽视掉。
所以有成老师说,他还是怀念渔村时期族群和谐融洽的关系。距他家200公尺左右是马来小学,另一边再过去300公尺就是回教堂了。回教堂前是个墓场,因此村里有马来人逝世出殡,经常会抬着棺木经过他家门口,以便抬到墓园举行葬礼。斋节时会送来马来糕点,华人新年时则会回送甜粿。很单纯,没什么利害关系。
后来13岁离开渔村,到槟城就读钟灵中学,毕业后呆了一年,因此在槟城住了近8年,所以在他的生命中,童年的渔村和少年的槟城,留给了他最深刻的印象。也在那时,他开始体会外在的世界,尤其1960年代中期,有文革、有越战,虽然都没有亲身经历过,但媒体天天有反战、反文化的报道。
1968年5月又掀起了学生运动,西方反战的浪潮,总是冲击着他敏锐的思维。当时马来西亚,尤其槟城左派的影响力不小,国阵的前身联盟执政,可是示威抗议浪潮不断。如社会主义阵线的劳工党和人民党联合进行罢市,槟城那时甚至宵禁。而且那时的左派势力是可以影响经济活动的,可惜1969年的五一三事件过后,新政策一出,左派政党就被铲除了。
有成老师以那时少年敏感的诗心,关注到那时政治的发展趋势,并认为有右翼政党,就要有左派政党在里头,才能彼此互相制衡。所以他说:“身在60年代的槟城,我经历的非常多,虽然没直接参与,但眼看的、耳听的、感受到的却很多。这个世界看起来简直就是纷扰却充满生机的一个时代。”因此,这样一个时代的洗礼,让他对弱势族群更加关注与关怀。这后来都反映在他的诗歌与学术著作中。
向世界张望的窗口
那时他也开始写诗,以诗反映对外在环境的感受和观察,也反映着对世界的向往与想像。诗风写实,那是一个年轻人追梦过程中的必然旅路。后来觉得越写越不满意,才慢慢转向现代诗创作。此后认识了温梓川,编《银星》诗页,一直到离开槟城,至八打灵的《学生周报》和《蕉风月刊》任编辑为止,槟城这座后殖民岛城,给了他向世界张望的窗口。
当然,也忘不了五一三事件。他记得那天傍晚,刚跟几位同住的朋友吃完饭散步到附近社区闲逛,突然有警车遇到他们就喊,要他们回家。
回到住处,通过收音机,才知道吉隆坡发生了暴动。谣言满天飞,挑衅的也有,物资被抢购一空。事情过后,到吉隆坡,流传着很多说法,有房子被烧,其他地方也有动乱,反正讯息真真假假,那时也难以分辨。历史如烟,有成老师这时试图拨开那层烟雾,很肯定的说:“整个国家政策的改变,五一三无疑是个关键。”在他的认知里,东姑阿都拉曼执政时代,整个种族关系还很和谐,但五一三之后,一切都变了。
(上)
诗呢?诗是远扬的梦。一步一步的推动着他向远方而行。实际上他一直想远行,想读书,所以才去当《学生周报》与《蕉风》的编辑。及至后来出国,虽然与五一三事件无关,但在阅读了许多台湾作家的作品,以及渴望追求学问的心理下,终于一掉头,一无反顾的跨向了千里外,大海对岸的台湾了。刚到台湾头几年,将当编辑时放下的诗笔重拾起来,又开始写了一些诗。发表在《中外文学》和其他诗刊,到了读研究所,就不再写诗了,转而专心于学术。那时早他几届的外文系学长如林绿和陈鹏翔还一直在创作。问他为何那时可以如此毅然决然的放下诗?他笑了笑说,或许缘于之前在马的一场笔战,感到有点失望,觉得那地方无法好好讨论文学问题,所以希望能韬光养晦一阵子,等到学术上有所发展后,再回来创作。可是没想到,一放,时间就走到老远去了。最近这几年,又开始写了一些,有些发表,有些则让它沉淀着,慢慢修改。这让我想起了他两首题目很长的诗:〈我问土耳其朋友阿里一个有关身分的问题〉和〈再问土耳其朋友阿里一个有关身分的问题〉。两首均讨论种族和身分的存在问题。后来两首各别被选入台湾的年度诗选中。除此,他还有一首题名〈卡拿〉的诗,谴责了以色列入侵黎巴嫩的反战诗,由此显见了其在诗中所含具的人道主义思想。
注意作家的关注点是什么
“诗创作的关注点不一样了。”毕竟,这么多年来浸淫于学术世界,研究文学,必然会有一些想法和关怀面。而且现在所关怀的,已不会局限于某个地方,他说。如那两首诗,背景固然置放于土耳其,但关怀的问题,种族与身分,依然跟马来西亚和台湾有密切的关系。换句话说,这样的关怀被提升上来,被放大为一种普世性的探索。如他一直以来所关注的族群、弱势和边缘的问题一样,放诸四海皆准。
同样的,针对一些人认为留台作家只能依据想像写大马的情境,却对自我当下生活的地方无感时,他却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这样的认知其实不很重要。如鲁西迪(Salman Rushdie),生在印度孟买,却因为全家信奉伊斯兰教,移民到巴基斯坦,长大后到英国读书,并留在那里,现在很多时间又住在美国,可是他写的作品并不局限于英国。很多仍然与印度有关,尤其是要如何回头去看处在后殖民历史中的印度,以及印度的历史。同样的像张贵兴、黄锦树他们,我觉得背景是一回事,写什么又是另一回事,重要的是,他们背后关心的是什么。”所以,在文学创作上,乡土是可以移动的,不一定要写什么,才算什么。“海明威的很多小说,写古巴、写非洲、写西班牙,很多跟美国没有关系啊!但他还是了不起的美国作家。”因此,有成老师觉得应该跳出文学创作背景的设定,必须去注意作家的关注点是什么,以及他如何去处理所关注的问题。而不必计较,或黏滞于非要写某一个地方的题材不可。
在这样的视野中,其实我窥到的是有成老师所具有的一个国际性思考。在全球化跨国流动的离散与想像里,文学应该可以放在一个可以流动的脉络中来创作的。何况,如他所言,很多作家诗人的记忆经验,早在青少年时就已被累积了下来,即使不在当下的现实中,仍能将那些记忆召唤出来,并赋予它这时代的历史。如海明威写西班牙,显现着他对民主与争取自由的一种向往,同时也写出了他的存在感来。所以一个作家总会选择他最想要表达某种内涵的题材来写。这才能写得好。因此有成老师强调,在研究文学作品时,他是不会要求作家非要写某个地方的题材不可。
需要学者讨论马华文学
另一方面,他认为马华文学有创作者,同时也需要有学者,需要更多人来讨论马华文学,让马华文学学术化。这是一条必经之路,虽然目前有一些人在做这件事,但还是有不少作家和议题是可以拿出来讨论的。然而,作家/诗人本身也要有开阔的胸襟,能接受不同观点的讨论与批评,而不是沉溺于同好的赞扬声中,一旦有不同声音出现,就心生怨隙。在许多地方,很少会有作家/诗人对学者写的论文表示出什么意见,反正作品完成了,讨论已是学者的事。所以学者写出扎实有据的论文,才是最重要,也才能正面的推动马华文学。
有成老师身具学者与诗人的双重身分,因此当然知道作家与学者之间,总会存在着紧张的关系。因此,他觉得“若认为马华文学的历史比较短,创作的人数也不多,所以需要评论者宽容对待,就像对一个婴儿需要特别照顾那样,这就无法进步。”学术不需要有这样的心理,毕竟受过学术训练的学者,自有他一套看法和立场,尤其在马华文学学术化的进程上,不应该有这样的态度。
这些年,他在中央研究院做研究,接触面比较广,也比较国际化。这跟在大学教书稍有不同。毕竟,在中央研究院行走的,有不少一方人物,所以谈学术,也不敢托大。尤其是那些研究自然科学的,需要更宽广的视野,才能跟得上竞争。人文方面,虽不需要如此苛求,但在研究上同样要有新意,在关怀上也不能跟现实世界脱节,这跟科学研究没有两样。以对弱势者的关怀而言,这是一个普世性的问题,由此可以用来反思马来西亚的种族与阶级问题。因为文学和学术理论实际上都脱离不了关怀,文学创作需要介入这个世界,同样的,学术也不能只是呆在象牙塔里工作;它与人生产生相互对证,问题是,怎样处理?“一如你写离散和语言的问题,都是与现实存在有关啊!”
用何种手法介入讨论
创作与理论都具有实践的淑世功能。这是有成老师常强调的。因此他说:“譬如种族和语文问题,马来西亚、台湾、中国,甚至美国,同样会遇到这样的问题。问题始终存在,重要的是,这个问题对你产生怎样的意义,文学创作是用怎样的手法介入讨论的?从这里大致上可以看出一个创作者对文学的认知。”
这样的文学和研究理念,一直以来贯穿了有成老师的创作与学术探索。如他在《逾越》一书对非裔美国文学与文化所进行的学术关注,在《他者》书里则对弱势与边缘人的文学关怀,或在《离散》中,将讨论的议题扣紧当代社会历史的现实脉动。这些现世性的观察与探讨,或以创作和学术介入,成了他念兹在兹的工作。
而去国40多年,他乡成了故乡,同时面对岁月飘蓬,人事迁更的离散状态,感慨当然不少。童年渔村还在,但老家却已不在了。即使住在台北,住家旁边是大安公园,附近的一些景观也不断在所谓进步与繁华中逐渐消失。时间、记忆、存在,这些,唯有通过书写,才能留了下来。或许有一天,他在学术之余,会回来处理这样的一个离散的存在感?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对创作仍未完全放弃。近些年来,他写了一些诗,也在Facebook上纪录了一些回忆和行游的小文,或日常之思;而且总是和蔼与淡定,以此在学术与创作里,去面对时间与自己的人生。
话题后来不知怎么的,提到与他同时期的马华作者/诗人,如冰谷、沙河、沙禽、艾文,以及黄远雄等,仍孜孜不倦于创作,加上年轻一辈的崛起,作品集的不断出版,让人觉得马华文学总还是带着希望的。而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黄远雄曾跟我讲过的一句话:“如果没有李苍,或许就没有左手人了”(李苍是有成老师去国留台前写诗和在《蕉风》当编辑的笔名;左手人是黄远雄另一个笔名),他总是那样诚挚和热心鼓励着一些写作者。过去如此,现在,也如此。
访谈结束后,从星巴克出来(吃完火锅后,我们从东方米兰出来,又转往附近的星巴克喝咖啡进行访谈与闲聊),他在下着微雨的凄寒夜里,送我到公车站搭车。公车来了,从车窗上,看他撑着伞,穿越马路,穿过灯火纷繁的夜色,越来越远,越远,然后消失在公车镜面上远去的潮湿夜色里了……。
(下)
(南洋文艺,2014年6月17日、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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