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26日星期二

《刻背》新版附记

黄锦树专栏【小杂感】 
新版《刻背》著作:黄锦树,出版:麦田(台湾)


初版出版于2001年,一回身,13年过去了。讨论的论文不多,大部分都令人不满意。原因之一在于,多数论者对小说的看法仍相当的“标准”,仍相信它该是自足的“有机整体”,而难以理解有意为之的漏洞、残缺,与互补。对我采取的文学战略兴趣也不大。再则是,相关的互文泰半都被看成是“透明”的,台湾读者依然普遍对相关的“背景”并没有了解的欲望。因而只能用既有的视域来看问题,每每有意无意的忽略了小说本身的视域,甚至小说本身对他们的提问。譬如台湾读者普遍看不出〈航向中国的慢船〉设定的叙事时间是1969前那场大选,主人公亲历的是五一三(台湾的二二八);不知小说中大段的引文来自何处,因此被看成是个单纯的“祖国梦”叙事。

而〈天国的后门〉中的监狱就座落在老吉隆坡市的中心,壁画实有其事。

因此故事对他们而言仅仅是故事、形式仅仅是形式,像浮木一样漂荡在浊水黑河,慢慢流向无意义的沼泽。

对话何其困难。

新版去掉了封面的中文书名,只剩书脊及封底的。原始设计封面就不打算有中文名。

Dari Pulau Ke Pulau据说是澳洲某大学马来文课的选文教本的书名,借来一用,但典可能用得太僻了,竟无人道破。那传闻中的选本其实我也没看过。

目次也还原正文,显得“正常”些,毕竟十多年过去了,把戏就留在初版就算了。

序论换成刘淑贞的长篇论文,这是“学术版”。《南洋人民共和国备忘录》附录的那篇是“研讨会论文版”,二者间篇幅上颇有差距。这篇论文也许象征了台湾学界这十多年来相关领域的“进步”。刘淑贞也是台湾年轻一代最有天赋的论述者之一。

原来的王德威教授的序论,就移做附录了。感谢他的宽容和雅量。

也把原附录于《土与火》的〈与骆以军的对谈〉移到这里来,那对有兴趣的读者了解这本书多少有些帮助。初版的〈后记〉也移做附录。

〈开往中国的慢船〉补10行引诗(〈底沙茹〉),是马华老前辈冷燕秋(麦留芳)的诗句,书出版后多年方从《蕉风》331期(1980/10)上读到,却好像是为这篇小说量身定制的。

常会被问及同时写评论和小说,会不会有冲突之类的。我只能说小说还是能比评论来得更微妙一些(也许因为中文世界微妙的论述并不多)。每每读关于我小说的评论,都会不自觉的感叹———只可惜我不能写。身为评论者,如果遇到这样的材料,不知道可以写出多有趣的论文呢。
新版也补上各篇的原发表年月及刊物。初版为了伪装成选集,而略去真正的时间标志。但那时间印迹关联着我自身的存在境遇。

这些小说均撰写、发表于1996至2001之间,尤其是1998至2000那3年。压卷的〈刻背〉被《联合文学》压了1年8个月,一直到书出了都还没刊登。

那6年,发生了太多事,要分心写小说其实不太容易(其后10年亦然)。

1996年我到埔里当讲师,清华的课业还没有结束。如果没有经济压力,当然我也愿意念它个7、8年,从从容容的写一本“巨著”。但我几乎连回身的余裕都没有。
甫成立不久的暨大中文系原来早就陷入内斗。系上只有几个老师,我当然不可避免的被卷入。而那是我的第一份正职,根本不知道要如何拿捏微妙的权力关系。那几年,连教书都还在紧张的适应中。只知道博士如果不赶快毕业,只要有权力的人一个小动作,外籍讲师的工作随时都会告吹。必须尽快升等。那是我的生存资本。我也是当了老师才知道学院政治有多复杂,黑函、耳语、拉帮、窥探、吃饭……,有些事也要到近年才理解。路遥知马力,信然。但那些烂题材———我的台湾经验———似乎都不值得写成小说,也似乎早就被别人写成了烂小说。而写小说,对这一所山区小大学———它也不过是其他中北部大学的山寨版———来说,大概一直都被看成是个人的嗜好,像玩石头一样,不登大雅之堂的。

1997年底返马发表论文,竟演变成一场仿佛永难扑灭的烧芭大火———有的草木燃点太低,稍稍靠近它就自燃般的烧起来了。其后“追诉期没有时效”。这境遇的文学回应就是本书戏拟的导论,马华文学狂想曲〈大河的水声〉。

同年底,父亲亡故。次年,1月《马华文学与中国性》出版。

9月,儿子诞生,自己当了父亲。当父亲比当儿子困难多了。
1998年初草草从清华毕业,以一篇序偶然掀开中文系的潘朵拉盒子,一样的,“追诉期没有时效”。

1999年3月,轻度脑溢血,还好又爬了起来。

9月,埔里大地震,还好租的房子够牢固。但昏庸校长匆匆迁校天龙国,半年间,被迫驱车南北往返,期间还有论文发表的压力。

这种状况,简直就是“兵慌马乱”。

〈开往中国的慢船〉和〈魂在〉都起草于龙潭旅次。

又一年,政党轮替,台湾文学国家文学化……本土/外来的切分更肆无忌惮了。台湾自此走向长期的内耗,更加走不出北方苏醒的巨人的阴影。

从小经历大马种族政治的我们,对眼前的演变自然不陌生。

隐喻和转喻,相似性,部分与整体,那不只是文学的原则,也是历史、地理的原则。事情总是重复的在不同地方发生。有时你想看故乡,必须到故乡以外的地方,当你记忆中的故乡已然面目全非。这也是爱的逻辑。

因此初版后记有“四年来,忧世伤生”之叹。在这一个最基础的层面上,写作都是一回事,管它是以什么文类展现。

2013年6月初稿

校对增补于2014年7月23日,麦德姆台风袭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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