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光达【文学观点】
2015年6月,重生的天狼星诗社,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出版一部《天狼星科幻诗选》,由诗社领导人温任平编辑,收入天狼星诗社成员20家诗人,共142首科幻诗,令人瞩目。此书除了是马华文学第一部科幻诗选,甚至在中港台的文学界来说,就我记忆所及,似乎还没有人编过科幻诗选集。
7月3至4日,拉曼大学举办的“天狼星诗社与现代主义”国际学术研讨会上,拉曼大学的助理教授李树枝针对这部诗选发表了一篇论文〈“天狼星”—科幻吗?以《天狼星科幻诗选》中周伟祺、陈浩源以及温任平之诗为讨论对象〉,诚如论文题目所言,论文以诗选中的3位诗人(温任平、周伟祺、陈浩源)的诗作为讨论对象,而这也是大会上唯一一篇论述这部科幻诗选的论文。李树枝论文当中一些具有负面评价的观点,在会上引起争议,成为全场焦点。作为第一部马华科幻诗选,天狼星社员的重生之作品,以及作为第一篇评论这部诗选的文章,李对科幻诗(科幻文本)所采取的方法学(包括诠释与评价),有必要再作进一步的耙梳,以厘清马华科幻诗与马华文学之间的意义与价值所在。
底下先试着整理近30年来马华科幻诗的系谱,再回头来讨论这部科幻诗选的意义和局限,以及李树枝论文的见与不见。
1999年,刘育龙在一场马华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发表了论文〈探索现实与虚幻、现在与未来的临界线——试论大马的科幻诗〉,这是学界第一篇专文讨论马华科幻诗的论文。它的重要意义在于,它首次把非主流的次文类搬上台面,让读者对马华科幻诗有一基本的认识,也让人注意到马华诗歌的多样面貌(打开另一扇窗,让我们张看其他异类/非主流书写,开阔一下眼界)。但是它对马华科幻诗的讨论,其实还停留在一个相当粗糙表面的现象层次,并没有很好细致地处理马华科幻诗文本的异质和新奇面向。
全文主要以两个论点来概括马华科幻诗:一是借未来世界来隐喻/影射现今社会;一是预测未来世界的景观和生活,举了吕育陶的《在我万能的想像王国》(1999)、李笙的《人类游戏模拟》(1993)、刘育龙的《哪咤》(1999)、张光前的《眼睛与星光的暧昧关系》(1999),外加没出版诗集的夏绍华、马盛辉的诗,作出文本分析的解读,文中也稍微提及台湾科幻诗对上述马华诗人的影响。全文最可惜的是它绕道西方丰富浩瀚的科幻文学理论不谈,错失了理论借鉴和攻错的大好机会,毕竟科幻文学(包括科幻小说、科幻电影、科幻诗、科幻理论)在西方有长远的历史,累计了非常深厚的理论资源。
在那之前,我在〈试论90年代前期马华诗歌风貌〉(1997)已提及90年代的马华科幻诗,以两大段的文字处理了90年代马华科幻诗的书写状况。在我论文发表的几个月前,《南洋商报·南洋文艺》刊登了陈应德一篇短文〈创造文学新类型:科幻诗〉,文中有这么一句:“目前华文文坛,早已经有了科幻小说,至于科幻诗,就笔者所知,似乎还没有。”陈这一番话让人匪夷所思。
台湾科幻诗3匹黑马
且不说台湾科幻诗的3匹黑马:陈克华、林燿德、林群盛,如何让80年代的诗论家张汉良惊为天人,就以眼前的马华诗界来说,吕育陶在80年代末以另一匹黑马之姿,开始他的后现代实验,书写具有后现代风格的科幻诗。90年初陆续有来自沙拉越的李笙、诗小说齐头并进的夏绍华,持续耕耘开拓马华科幻诗的版图。除了上述刘育龙论文中提到的那些诗人以外,90年代以降有写过若干科幻诗的,还可以加上邱琲钧、周若鹏、翁弦尉、游以飘等人。
吕育陶早在80年代末《青梳小站》、《椰子屋》上已发表科幻诗,算是马华诗人中最早投入心力书写科幻诗的重要作者,这些诗作都收录在他脍炙人口的《在我万能的想像王国》。我约略计算一下,这部诗集里共有6首科幻诗。虽然不多,但都很耐读。然而时间上为何是在80年代末?据我的观察,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80年代中后期,马来西亚迈入工业化阶段,工商业蓬勃发展,电子业也站稳脚步,身处马来西亚都市的诗人敏锐的意识到这些社会现象,深刻体会到这些发展将对未来的社会人类生活,产生深远的影响,遂因此而激发了诗人的环保意识和都市精神。吕育陶的科幻诗,几个重要的主题是关注环境污染的课题(环保)、核战的末世启示录、星际战争(影射地球人的战争)、电脑与机器对人类生活的异化(相关讨论见我的代序〈诗人与都市的共同话题〉)。另一个原因,或许更为重要的,则是80年代中期开始,台湾诗坛开始提倡后现代,当然也包括科幻诗(罗青、林燿德是重要推手),几个重要的里程碑是陈克华《星球纪事》(1987)、林燿德《银碗盛雪》(1987)与《都市终端机》(1988)、林群盛《超时空时计资料节录集Ⅰ:圣纪竖琴座奥义传说》(1988)与《超时空时计资料节录集Ⅱ:星舞弦独角兽神话忆》(1995)。陈克华的〈星球纪事〉诗长760行,以史诗般的大手笔,形式上属于叙事诗,全诗巨细靡遗的描绘了末世灾难降临、万物崩毁之际,诗叙述者身处外太空进而追忆缅怀地球的情景,淋漓尽致地展现出爱欲交欢与身体政治的极致想像,令人叹为观止,环顾整个中文文学的科幻诗作,至今无人能出其右。
请注意这几部台湾重要诗集的出版时间,都约在1987-1989年之间,吕育陶在80年代末出道(诗集中最早的诗作发表年份,是1988年),一出手就展现后现代技巧和奇诡的科幻视域,绝非偶然。约略同时,诗人陈强华返马,频频在《椰子屋》上著文推荐夏宇陈克华等台湾的后现代诗人。这些因素,对80年代末的吕育陶来说,想必在阅读和观摩台湾的后现代诗之余,必然也带动启发了他的科幻诗写作。刘育龙的论文也以吕的科幻诗作为讨论的中心(被引用作为分析的诗例,吕育陶占的比重最大,共4首,其他诗人则分别是李笙1首、刘育龙1首、张光前1首,夏绍华与马盛辉则提到,但没引述分析)。
吕育陶Vs李笙
吕或许不是第一个书写科幻诗的马华诗人(温任平在诗选的序文中说,程可欣5行的小诗〈银河车站〉作于1983年),但其诗人位置在80年代末、90年代之交,马华诗界从现代到后现代的语言转向中具有特殊的意义,于马华诗史/思潮来说,是一个分水岭。吕作为诗人,他的优势是语言纯熟,意象优美,后现代的返观自审,配合天马行空的科幻视域,颇能彰显出科幻意境的疏离美感。但更为重要的是,吕在90年代后所书写的科幻诗,已经完全摆脱台湾诗人的影子,走出一条自己的路。因应马来西亚的政治时空变迁,透过反讽的书写策略,适时融入了在地的政治反思和历史意识。这个时期他最好的科幻诗语言,往往介于魔幻疏离的氛围与具体可感的现实语境之间,是现实寓言的政治科幻诗文体。
李笙的诗集《人类游戏模拟》出版于1993年,比吕育陶的《在我万能的想像王国》还早了6年。如果把两人对照,会发现一些有趣的现象,两者之间有不少相似处。两人都是年少时期就开始写诗,在各项文学奖中大有斩获,吕一连3届夺下大专文学奖诗歌组的首奖,也在花踪文学奖的诗歌组中频频得奖;而李则一连4届成为沙拉越星座诗社常年文学奖的诗主奖。两人都是出生于1969年,一个在马来半岛北部的槟城,一个则是东马沙拉越的美里。两人皆生在五一三事件当年,不同的是这个族群创伤的重大史实,对东马的李笙诗作似乎没有什么影响,但半岛的吕育陶显然念兹在兹,成为他往后第二本诗集《黄袜子,自辩书》中书写政治历史的开端,或心中的黑洞。他的诗句:沿网络小径,回到历史的垃圾场,似乎在预言这个书写的未来情景。根据《人类游戏模拟》所载的诗作年份,李笙这些诗作标示为1988至1992年间,最早为1988年,这一点也很接近吕的出道时间。
与吕育陶一样,李笙的科幻诗也关注环境污染的课题,核子战争爆发(影射人类无止尽的争夺战),星球(影射地球)遭受破坏消耗,人类灭绝的主题,这些都是李笙诗作的中心题旨,也可看到陈克华〈星球纪事〉对他的影响。但与吕不同的是,李笙偏爱诗的图象形式设计,在诗行间经营图像诗,无论是诗行的排列设计,或是字形的横竖歪斜,自成一方天地。绵绵不绝的长句看似累赘,实则制造诗中难以承受的重压氛围,令人有喘不过气来的绝望感觉。在这一点上,李笙更多承袭自林燿德《银碗盛雪》中的科幻诗风格,尤其是关于覃状云核爆的描绘,末世灾难的情景,不难窥见仿习林燿德的痕迹。
严格来说,《人类游戏模拟》集中只有一首科幻诗:〈我们只拥有一个地球〉,用了108行的篇幅来表达环保和爱护地球的中心题旨。相比吕的后现代视角,李笙诗的形式和思想毋宁比较倾向现代主义,虽然它的素材无疑是后工业文明的产物。或许是当年能够找到的马华科幻诗并不多,刘育龙只好在论文中以自己的科幻诗作为例子分析,引用的是《哪咤》诗集中的〈屈原自尽〉一诗。其实我算了一下,这本诗集里称得上科幻诗的也只有两首。当然评论者或论文作者以自己的作品作为例子,并非新鲜事,我也这样做过,好处和坏处都有,但是最多作为分析对象,很难做出价值判断。如同作者在文中点出的,环保和对传统文化的忧患意识是此诗的中心题旨。诗中的事故发生于2020年,当年来看当然是未来想像的世界,如今读此诗的感受可能又不一样了。但是借此诗讽刺现代人对环保的漠视,可能还是有效的。现代人的环保意识还是有待加强。
夏绍华未有诗集
相比之下,写了近30年诗的夏绍华,还没有出版诗集。但是他在90年代《南洋文艺》和《蕉风》上发表过的科幻诗,数量远较刘育龙与李笙诸人更多。大学时期即以一首科幻诗〈在世纪末的最后一丛绿色中醒来〉得过大专文学奖,此诗同样是借科幻语言和手法来控诉文明对自然环境的破坏。80年代末、90年代的马华科幻诗人似乎特别钟意这类环保课题,拿来对现代文明作出控诉和批判。这一点与当时社会普遍关注的环保议题和全球化现象不无关系(可以对照同一个时期来自沙拉越的诗人吴岸、田思、蓝波、李笙、田原、沈庆旺的环保诗)。不同的是,夏的文体,刘育龙点出夏的文字诡异、意象纷陈、描写精细,可真说的一点没错。科幻情节的细致描述,再结合一种放纵的修辞、繁复的意象与交缠不已的象征句型,让夏的科幻诗,甚至放在90年代以来的马华当代诗的风格表现,堪称独树一帜。1996年发表于《南洋文艺》的〈末日前书〉,诗长235行,全诗无论是在情节布局、细节描绘、意象经营、文字锻铸上,都令人注目(或侧目),诗中新奇的科幻视域、崭新的电脑程序语言、全球化的生活现象困境、幽暗颓废的美学观,不断向读者的阅读习惯构成挑战,诗行间的“具体化”和“陌生化”的双重视野,让人晕眩不已,在在考验读者的感知能力。它被选入1996年《南洋文艺》的诗年度选集,应该不难找到。很奇怪刘当年为何没在论文中引用和推荐这首气势磅礴与文体孤绝的力作。
(上)
(南洋文艺,20/10/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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