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13日星期二

陈川兴的迷河粼光:存在本质的离散诗学

游俊豪【文学观点】

《迷河——陈川兴诗集》封面
到底是何缘由?所为何事?这本诗集,是陈川兴停笔28年后的重新出发。究竟是怎样的心情,让他在这么悠长的时间里不写诗?


陈川兴的谦虚,似乎不可思议,至少我无法确知,不能从根本上去理解。他的“迷河”系列诗,2014年8月至9月,一一在脸书贴上,诗作蜿蜒成河。其词语波光粼粼,泛出扑朔迷离的诗性,整体表现在一般的水平以上,特优的作品也不少。然他在脸书谈到自己的作品,总是表露谦谦君子的风度。如今邀我写序言,看到他在书里说自己不是一名诗人,仍然是一贯的谦和。别人写得一般,倒是大事张扬地摇旗呐喊,或割地为王,或自我封爵。他写得非一般,却主动卸下闪亮的标签,难得。
到底是何缘由?所为何事?这本诗集,是他停笔28年后的重新出发。究竟是怎样的心情,让他在这么悠长的时间里不写诗?以前写诗的陈川兴应该是神采飞扬的吧?还是,当年的他就像现在那么内敛含蓄?他以前的笔名是沈穿心,1985年出版的《土的掌纹:14行诗》,以及1986年的《图与诗集》,是我年少时不断翻阅的两本诗集,字里行间的诗思,宛如遍布厚实土地的物件。
1992年上大学前,有那么几个月赋闲在家,我常常在下午踏脚车穿过金宝小镇的街道,去找他聊天谈诗。由于某个文学团队,我与川兴有着很浅的关系。但那几个月建立起来的友谊,纯属我俩之间,且还深厚着呢。上大学后忙着自己的事情,就疏于联系了。直到2012年重逢,已是阔别20年。2014年他开始也用脸书,我俩又重新交换对诗的看法,几乎每天都在网上相见。然后,就隐隐约约知道那些过去的故事,大概猜到一些曾经的伤痕导致长年的沉潜。我跟他说:没事,翻篇了。

以系列建构,题旨环环相扣

毋宁相信陈川兴是谦卑的,出于对生命与诗歌的敬畏。这本诗集收录33首,再现33段身世。虽然众相诸声纷陈,但汇聚成一条迷河,镜映了离散华人更易过程中的断裂与赓续。如果这些历史是一条大河,那么诗人没有满足于河岸表层上的留步与散步。他投入河水,钻进河床,动作反复循环,沉沉浮浮。他一心一意,为了追捕生命的鳞爪点滴,化为诗语的吉光片羽。而且以系列来建构,题旨环环相扣,复调再再弹起,也特意设定前一首的尾一行,为下一首的头一行。里面还有他亲手绘制的插图,细密淳朴,与诗语相映成趣。
如此连线构图,绵延了大叙事的图景。面对生命与生活的大命题,有的人嚣张狂妄,陈川兴选择了潜心笃挚。以诗,表现真相。

离散族裔的文本

诗的真相,提纯自生活万花筒般的意象。陈川兴的诗,可以说是离散族裔的文本,因为词语铺陈在流动的脉络中,连接个人与群体,用诗承先启后。其〈历史〉,论述了身分必须在渊源中钩沉:“所谓真身,结论在 / 一场意外大火,消灭 / 基因后,祖先走出来的资料 / 经已成孤独方向 / 化为雨水,化为尘埃 / 不一定是透明”。值得注意的是:他认为这些身分的指向是“孤独”的,而且其成分“不一定是透明”。事实上,“孤独”和“模糊”构成陈川兴诗性的主要特色,也是离散华人的一大语境。
离散族裔语境当中,最为吊诡的是华人难以自处,因为不容易在现代民族国家架构当中获得安然的位置。他们的存在,被国家与族群论述形塑着,很多时候被旁落在边陲。陈川兴视野透彻,让离散族裔的写作绕开官方话语的窠臼,让族群叙事在诗里进行演绎。其〈戏本〉这么写:“从野史下手吧,野史比 / 正史更为真实 / 一个跌宕起伏的湍流时代 / 看久违的从容和宽余 / 可学习到,趣味 /衙门却太紧张 / 不免一愕”。
西方哲学谱系当中,有存在主义的思潮。这一宗思想,19世纪自哲学家祁克果 (Soren Kierkegaard) 与尼采 (Friedrich Nietzsche) 开创后,即反对任何体制与系统的理性思维,认为这远离了生命的深层意义;由于现实经常并非按照理性规划发生,所以人类应该尽量感知自身的存在,拥抱自己的存在,并有权决定自己的生命的内容与意义。1940年代至1950年代,法国作家继续叩问存在意义。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 与加缪 (Albert Camus),在作品里发挥忧患、恐惧、郁闷、疏离、荒谬、自由、责任、虚无等命题,以及围绕这些而展开的思考。西蒙·波娃 (Simone de Beauvoir),甚至批评女性的角色一直受到外在思想的强加约束:“女人不是生出来的,而是造出来的。”
当然,华人也不是生出来的,而是造出来的。华人的思想意识、身分认同、存在位置,均皆受到离散轨迹当中各种话语与论述的影响,而定性或更变。各种学科挖掘并分析的诸多文献揭示,华人始终挣扎于思考存在的问题,从自身与族裔的立场开始思量,回应更大的体制与系统。当中显示的焦虑、惧怕、苦闷、隔阂、荒诞、开放、担当、空虚等感知,与存在主义所探索的哲学问题非常相似。尽管华人的离散论述与西方的存在主义,在起源与演变方面没有交集互动之处,但作为概念上的结合似乎存有可为的空间。需要拷问的是:华人离散文学为何书写存在主义?如何建构存在主义?

诗人建构的存在主义

前面简单地述及,陈川兴深刻地、敏锐地感知,作为个人与族裔为何不得不思索存在的命题。集子里的诗,其实每一首都是一个悬念,以及因此折射出来的思想幻彩、存在粼光。面对并思虑更大的体制与系统,诗人建构的存在主义是犹豫、晃动、摆荡的。〈魔〉有“在雾里,你听的见 / 划船的声音吗 / 你看的见我着了什么魔吗?”的诗句,意即“存在”荡漾在烟雾弥漫的迷河上,流放在光明正大的神界外。〈蘸墨的梦〉指出,权力煎熬着存在,介乎实有与虚无之间:“或许什么都不是,迷河会移动 / 权力也会在生活铁板上 / 自焚,而思想指向 / 那深处,可能会出现 / 有无”。这些语言,看似属于禅理道家的思想范畴,其实存在着更为现代性的况味。
甚至诗人的存在,也经历了重大的变易。以前曾用笔名“沈穿心”,现在用回本名“陈川兴”。可喜的是,回望过去,诗人能有新的领悟。〈沈穿心〉写道:“而沈穿心是谁呢?长相厮守 // 四十年,不是悦人耳目 / 抽象艺术,有高度的孤单 /观念线条里,勾画莫明的误解 / 成了崭新的发现”。
读完这本诗集,会发现诗人已经都懂得以诗建构某种存在,形构险峻现实外的第二元、新维度,知道诗是要在迷河流域里上求下索的。〈陈川兴〉就表示:“身分拼图,文字和 / 符号,置放到 / 哪些文本里去,才能找到 / 迷河源头吗?我的 / 诗,以及神秘 / 卷轴和 / 预言”。
必须的,我当然得给他写序,推荐他的诗集。为了当年那位下午陪我聊诗、用摩托车载我逛街的“沈穿心”。更加重要的是,为了现在这位“陈川兴”,为了他的存在,以及在诗路上的重新启程。

(南洋文艺,13/10/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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