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27日星期三

野芒果_3

海凡【小说】

如果大姐给莲意拉线的真是黄强,他实在不愿设想自己会横在黄强面前,成为他的障碍。老同志大半辈子奉献给革命,如果因为他而失去结束孑然一身的机遇,他又将如何面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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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无声的下着。
没有闪电,没有雷声,连微风也止息。所有的动物都窝在巢穴里,听不到猿啸,听不到鸟啼,不仔细,几乎也听不到沥沥淅淅。
然而丛林始终苏醒,细雨无日无夜的敲打,每一片叶子都在微微的抖动,颤栗。雨水使叶面映着晶亮的反光,水雾弥漫里,像墨绿色的蝴蝶的幽灵,拍打着沉重的羽翼 。
要是雨停了,各类不知名的树木会从树干,从树叶,甚至从树脂,从一片脱落的树皮,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新的气息。但在这无休止的雨雾中,却只有凝滞的,像翻动朽叶般潮霉的味道,在四周流淌,浮荡。
浸泡在雨中的丛林,好像一片平置在湖面的倒影,模糊、摇晃,真实而不确定。
身体透湿,手足冰冷,同志们以急速的行进来驱赶寒意。
在一处空阔的凤鸡坪(注:长尾巨雉跳舞,交配的小平地)与民运同志接上头,大家身上一样都在溜溜滴水。交接了货物信件后,长话短说,一会儿就道别各自踏上归途。
8份货物,除了油米罐头各类日用品,还有两背各四十几公斤的猪肉,装盛在竹背篓里。
叶进要扫路,分配背一袋三十多公斤的罐头等杂物。他瞥见莲意蹲下身子,背起竹背篓里的猪肉。她的脸色,在冷雨里尤其发青,已经蓄长的秀发有一绺垂下贴在嘴角,衬的嘴唇紫里透白。
雨中运粮,不比旱天那样热气蒸腾。冰冷的雨水给背负重物而发热的身体带来了丝丝凉意。但到底是在一两千尺的山林跋涉,很快额头、脊背也沁出汗滴,掺合头顶不停淋洒的雨水,混成一股咸味流进嘴里。
脚下的道路比平时加倍崎岖难行,逢到上下山坡,先前的路模,被多日的雨水冲刷漫浸,风雨卷落的枯叶掩盖着松软的烂泥,每一步都设下一个溜滑的陷阱,落脚没有踩实,连人带货物,都要摔个满身泥污。
要过木薯芭河了,微雨中,河面烟霭腾腾,天空一道不规则,狭长的罅隙,洒下午后灰蒙蒙的天光。那些平日垫脚过河的大石头,不是已被河水冲走,就是淹没不见踪迹。同志们以木棍为拄杖,在浑浊而湍急的流水中,一步一步的试探行进。队长和另一位男同志分别立在河心,随时准备拉一把护持接应 。
叶进埋头用心打扫痕迹,那些留在山路上的杂沓纷乱,深浅不一的脚印,宛如他一早上的心绪,纵横交错,打理不清!
他望着河中央队长的身影,今日运粮的队长也是一位老同志。他不期然联想到李群早晨那一番话。
他也隐约听闻,大姐在撮合莲意与一位老同志——据说是黄强。是黄强不奇怪,队伍里还单身的老同志也就那一两位。
李群的提醒是好意。如果他不知道,那么信真的写了,交上去,他怀的是患得患失的困惑,他无从确切明白莲意的心,只感觉到与莲意眼波交汇时,她那不一般的眼神。 他记得她对他的好,那些匀出来的糖使他永远感到甜蜜。他一直都记得那在暮色里坠落的泪滴!她也从不拒绝他给予的适度的关怀和赠与,野芒果的芬芳曾给过他无尽的的绮思和遐想。
然而感觉归感觉,在队伍里,莲意对同志们都那么友好亲善。一切都不确定,好像这雨季里的丛林光影迷离!他等到的也许是惊喜,也许是失意!要面对的却也只是自己。
李群的好意却成为另类提醒,让他堕入一个始料未及,尴尬的处境。
黄强是他敬重的老同志,老同志一般受教育不高,言语不多,举止却透着沉稳与刚毅。在他们身上,几十年游击战争的历练,总有许多本事深藏着,关键时刻露一手解决难题。
他从突击队北上边区,一行十余人,黄强正是带队中心 。有一回接连十余日完全没有任何猎获,餐餐只能是“马拉沾”、“咸豆豉”配一些沿路采摘的野菜,缺乏蛋白质补充消磨着同志们的精力。
一天队伍过了河,停驻下来后,黄强带上他和李群,说要沿河去钓鱼。
山里的河流清澈冰凉,河滩上怪石嶙峋,河水时而平缓,时而湍急地从离离的水草丛中,从长着青苔的岩石旁,蜿蜒流去。
叶进问李群,哪里找鱼饵?李群摆手道:“不必!”还眨眨眼睛,“你就只顾捉鱼,手脚要快噢,慢了来不及!”
黄强找来一杆细竹竿,从子弹袋里掏出一条扎着钓钩的鱼线,绑紧在竹竿上。也没见他串鱼饵,就径直往河滩走去。
李群负责警卫,叶进专管捉鱼。
黄强挨近水边,执杆的手一挥,一道白线向河面飞摔直去,一触水面, 霎时间钓竿往回抽拉,一条十来寸长的银白色的鱼,就在鱼线尾端蹦跳!震得细细的鱼竿颤颤悠悠的。
叶进摸不着头脑,张大口“哦”声还未出口,却晓得扑过去捉鱼。脑里闪过曾在银幕上见识过的在观众席上钓鱼的魔术画面。
黄强摘一根柔软的矮青枝条,留着尾端开叉的枝叶,捉到的鱼扳开鳃盖穿过去,从鱼嘴出来,那鱼头再不能动弹,只有嘴巴一翕一张,尾巴不停地强劲摆动,打得叶片“啪啪”作响。

随即黄强又转身向河流走去,又是手一挥,钓竿一抽拉——丛林里午后温熙的阳光下,鱼儿抖动闪烁的银光炫得叶进眼睛昏花,鱼身抖落的水滴,喷得他满脸满身。他兴奋地一次又一次在河滩上奔忙。
有的鱼儿没有被勾紧,“啪”一声落在河滩上扑腾,鱼身溜滑,叶进费好大功夫才抓着,这时黄强的另一条鱼又抽上岸,一双手还真忙不过来,应了李群说的:慢了来不及!
不到半个小时,他手持的枝条已串满了20、30条鱼!
中途歇下来,叶进这才有机会拿过钓竿来看仔细:黄强的吊钩上,只串着一颗鲜红发亮、比野樱桃还小、浑圆的塑料珠子。
“怎么样,不骗你吧?”李群把那一大串鱼装进背包,“这叫骗钓。鱼一见果实掉落,抢过来张嘴争食,钓钩一抽,总能勾中。”
叶进向黄强看去,黄强正打开烟盒,用草纸把烟丝细细卷好,叼在嘴角,眯成一线的眼睛里,露出满意的神气。
如此简单容易?!叶进按捺不住,拿着钓竿也到河边,模仿黄强的动作,一摔一抽……十几二十次摔抽,却全然勾不上一条鱼!
“不、不、不行的。”黄强纸烟抽过了,立起身,“骗、骗钓一、一处只能骗一次!”
黄强有轻微口吃的毛病:“鱼鱼也聪、聪明呢!要一、一、一直换地方,眼明—手、手快,看准了,哪里——有、有鱼才摔、摔去。胡乱下钓,反反、反倒把鱼吓跑!”
薄暮时分,他们带回了上百条二十几公斤的小鱼,除了饱餐一顿,还能在火炉旁炕干了,做干粮带上路。
黄强摔杆抽钓的利落身影,一直萦绕在叶进的脑际,但要怎么眼明手快,看准哪里有鱼下钓,却至今还是个谜。
后来他听说,黄强这身本事,是因为一次战斗中受伤,滞留在马来队十几年,向马来同志学来的 。
如果大姐给莲意拉线的真是黄强,他实在不愿设想自己会横在黄强面前,成为他的障碍。老同志大半辈子奉献给革命,如果因为他而失去结束孑然一身的机遇,他又将如何面对自己?
信未曾落笔,自己却先陷入一种背负道德责任的忐忑不宁。
……
“莲意,你可以吗?”站在河心的队长在喊话,“大家都过去了,快过河吧!”
“我可以的,你们先走,我马上过去。”
叶进听到回答,循声才见莲意把背篓靠在河边一块半人高的石头上歇息。
“叶进,你照顾她。”队长又发话,“赶快跟上队伍!”
叶进走到莲意面前,说:“我先替你背过去。”
“不必。”说着她腾地起身,“我先过河,你不要跟来。”
叶进目送她手持拄杖下水,浑浊的流水从脚踝、小腿,很快淹至膝盖、大腿下半截——莲意的身子在滚滚湍流中微微发颤,脚步艰涩地移动。
突地她“呀”一声,手上拄杖不知怎地脱手,很快被浊水卷走。
叶进闻声立即一脚踩入水中,“哗啦泼啦”来到她身后。
他把扫路棍递过去。这时,他闻到一阵淡淡的,裹卷在河水泥垢里的血腥味……他看到莲意裤腿边淌过的茶色的流水,晕染了转瞬散去的褐红色!
他立刻明白了:为什么莲意坚持要单独过河!他一时也愣住。
莲意的背影,一步一拄,危危颤颤地过了河去。
(3,待续)

(南洋文艺,26/1/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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