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造南洋文艺”:
一个《南洋文艺》编辑的经验与尝试
张永修(《南洋文艺》主编)
南洋商报创刊于1923年,早期在新加坡编辑与印刷,在马来亚则设有办事处。1965年新加坡脱离马来西亚独立,两地华文报刊开始分家,新闻版很快的就有了自己的面貌,不约而同的以国际与本国新闻作为主要的报道内容。在过渡期间,本地副刊依然延用新加坡出版的内容;大约直到70年代,两地副刊才真正分道扬镳。
南洋商报沿袭马华华文报章传统,在创刊之初即已增设副刊。多年来出现过的副刊名目繁多,包括《新生活》、《商余杂志》、《文艺周刊》、《文艺三日刊》、《狮声》、《学生文艺周刊》、《南洋文艺》(战前短暂出现)、《今日文学》、《读者文艺》、《青年文艺》、《青年园地》等等。曾主持过这些副刊编务的编辑也人数众多,较为知名的包括:曾圣提、姚紫、连士升、杏影、完颜藉、锺夏田、陈思庆、柯金德等人。
现今的《南洋文艺》,大概是南洋商报诸多副刊中,沿用最久的纯文艺副刊刊名。它创刊于1985年,首任编辑是之前编《读者文艺》的锺夏田,其后接编的有柯金德等。我则是1994年起主编《南洋文艺》至今。
早在1929年,我们的先行者曾圣提已在他主编的《文艺周刊》上主张,要“以血与汗铸造南洋文艺的铁塔”。时隔半个多世纪之后,作为《南洋文艺》的编者,我觉得“铸造南洋文艺”,依然是编者责无旁贷的事。然而我所谓的“铸造南洋文艺”,已与曾圣提的意思有所差别。曾圣提更多是侧重在文学作品对本土现实的书写上,( 可参阅方修《马华新文学简史》(吉隆坡:董总,1986)。反而方修批评曾圣提所企图反应的现实,“多是一些琐碎的非本质的东西”。见页84。)
本文仅就一个《南洋文艺》编者的经验,谈论20与21世纪之交,马华副刊的编辑路向。略经回顾与梳理,过去20年来,我在《南洋文艺》编辑任上“铸造南洋文艺”的尝试,或可分为以下四点:
一、 为马华作家塑像
二、 推动马华文学评论
三、 阶段性整理马华文学史
四、 鼓励文学与时事的结合
以下将逐一述之。
一、 为马华作家塑像
相对于获得国家关照的马来作家,以及处于中华文化圈中心的中港台华文作家,处于边缘小国、以非官方语言写作的马华作家,似乎注定不会获得任何主流单位的特别重视。虽然作品的发表是作家向读者证明其存在的一种方式,但在个人部落格与社交网络远未普遍的上个世纪90年代,作家作品也只能以“散见”于各报副刊的零星方式出现。因此,作为马华文艺副刊的编辑,我觉得我有责任让我们的作家“被看见”。要让一个作家更“立体”的出现于平面媒体的方法,莫过于将他们的著作,结合评论他们的文章、访谈、印象记等,集中在特辑里刊登。作家专辑的制作,如同为作家塑像,可以加强读者对他们的关注与认识。为作家作专辑,在过去的马华副刊中颇为罕见,而这是我这20年做的最多的一项工作。
我接编《南洋文艺》之后第一个制作的作家专辑,不料竟是“向商晚筠致敬专辑”。1990年代中期,商晚筠正式结集出版的小说只有两部,即《痴女阿莲》和《七色花水》,然而这两部作品却奠定了她的文坛地位,使她被公认为当时马华最出色的女作家。1995年6月21日商晚筠骤逝,我6月27日起即推出【向商晚筠致敬】的纪念特辑。此特辑维持4期,刊载她尚未发表的最后一篇已完稿的小说〈南隆·老树·一辈子的事〉与散文〈码头、咖啡、心情和夜〉,及朋友们的悼念文章。
其后,每当有作家逝世,《南洋文艺》多数都会制作相关作家的纪念特辑,向他们作文学的告别会。这么多年来悼念过的作家包括雨川、游川、何乃健、端木虹、征雁、周清啸、路加、黄润岳等人。然而,这其实是我最不愿意作的一类作家特辑。
打从给商晚筠制作纪念特辑起,我就觉得,我们不能等到作家去世了才给予关注,我们需要更早的珍惜我们的作家,特别是那些当年曾经奉献于马华文学的前辈作家,我们更应该及时给予肯定。因此在1996年中秋节期间,我连续制作了4个【但愿人长久】特辑,给予4名前辈作家关切与祝福。这些特辑包括:方北方《大河的水声》,宋子衡《消沉就是我快乐的一部分》、姚拓《现代文学的摇篮手》,原上草《两肩雪霜·一囊风月》。这4名前辈在50、60年代都是活跃一时的作家,著作颇丰,可是当时几乎都已停笔。次年,《南洋文艺》再趁中秋继续推出【但愿人长久】系列,制作了潘雨桐《有人说你是杜鹃》、温任平《惊喜的星光》、梅淑贞《是留抑去,众灯皆黯然》。这三个正当盛年的作家,同为70年代马华文坛令人“惊喜的星光”,但到90年代中期,除了潘雨桐持续有文章见报之外,其他两人皆已消隐多时。
除此之外,《南洋文艺》亦趁每年的6月6日国际诗人节或端午节,制作【诗人节特辑】,除了作较具规模的诗展,也制作个别诗人的特辑,企图突显不同流派与背景的马华诗人。若以年龄分,曾在《南洋文艺》诗人专辑里领略风骚的诗人如下:
资深诗人:东马拉让江诗人吴岸、马华第一首现代诗作者白垚、60年代现代诗写手艾文、写实主义诗人唐林。
中生代诗人:神州诗社诗人李宗舜、抒情政治诗人黄远雄、东马砂拉越星座诗社诗人谢永就、学者诗人李有成、浪漫诗人小曼。
年轻诗人:方路、陈强华、翁弦尉、辛金顺、邢诒旺、林建文、木焱、谢明成、李恒义、eL、马盛辉、周天派、戴大伟等。
在累积多个作家特辑的制作经验之后,我寻思着文学副刊或许也可以效仿英文《时代》杂志,每年新年首期,选出之前一年的风云人物作为封面人物。这个构思后来就落实成了【年度文人】专辑。
【年度文人】专辑从2002年起,逢农历新年开年第一期的《南洋文艺》推出。第一位“年度文人”,我选择的是一向不被放在“纯文学”的范围中讨论的资深报人张木钦。张木钦1961年即加入《南洋商报》,前后服务了31年,1992年退休时的职位是总编辑。他80年代出版《民族先锋之歌》一书,讲述马华公会党争之事,甚受关注。张木钦向来只被当成报人而不是马华作家,然而,90年代初他为南洋商报《妇女》版写的专栏“神男仙女”,及在《商余》版专栏“探花亭”写的旅游小品,却文采风流,别有韵味。在《言论》版,张木钦还有一个不少读者追看的专栏“见虎烧香”。有鉴于张木钦言论与文艺之笔仿佛皆是信手拈来、皆成律度,风格不拘一格,因此便将辑名定为“江湖第一笔”。此辑过后接获许多正面的回响,尔后不少人在介绍张木钦时,都以“江湖第一笔”称之,或受此影响。(同年,张木钦获得第四届(2002年)文化协会颁发文化奖。次年,我以《南洋文艺》“张木钦:江湖第一笔”特辑获得黄纪达编辑(副刊)优胜奖。目前,张木钦的部落格文章,也第一时间在南洋商报刊登。)
之后两年的【年度文人】所选的都是曾经令人惊艳,但当时却极少、或几乎不再创作的女作家,分别是方娥真与林若隐。两人的共同特点是神秘与低调,前者隐于香港,后者隐于吉隆坡。辗转与她们取得联系之后而得以完成的【年度文人】特辑,使读者多年后第一次有机会知道她们的近况,或再有机会阅读她们的诗文。
【年度文人】自第一期起至今,不曾中断的制作了14名作家的特辑。所选作家都各有特色。有些是那个年头风头特别强劲的作家,比如在台湾编选《马华当代诗选》而引发论争、过后又陆续出版好几本个人的诗与散文集的陈大为,在面子书上带动诗歌创作运动而引发极大回响的陈强华,频在台湾得奖与出书的小说家贺淑芳;有些是那几年间创作特别丰盛的作家,比如书写大量有关照料患病父母的散文、不落俗套而感人肺腑的许裕全,及用多重身分进行不同题材创作的沙河;也有许久未有特定文体见报的作家,比如善于以小说游走于纪实与虚构之间的小黑;还有一些长久奉献于马华文学事业的作家,比如一辈子从事儿童教育与儿童文学的马汉,因专业关系写了许多科普文章、兼又关注环保议题与佛学思想的稻田诗人何乃健,从事工程却又长期跟随文学的脉搏、紧紧掌握他“风雨中的一支笔”的文学评论者张光达,曾任国家安全部书刊检查官的女作家陈蝶;以及积极从事极限篇写作,极之关注文学动态,甚至主动将具有史料价值的剪报,特别是《南洋文艺》的相关文章剪贴成册,自费复印,并分赠给学校和作家朋友的雅波。(雅波专辑在2013年推出,次年,雅波不幸逝世。【年度文人】特辑所给予雅波的肯定,无疑更显得及时与有意义。)
《南洋文艺》这20年来尝试为其塑像的马华作家,大约不下50位。一些特辑在制作过程中难免遇到阻碍,有来自报馆内部的压力,也有作家联络的困难,亦有寻找合适评论者的不易。这大概也是另一种意义的“以血与汗铸造南洋文艺的铁塔”了。
二、推动马华文学评论
一部经典之作,即使缺乏评论者的关注,可能依然不减其作为经典的价值。然而,一部作品——姑且不论它是不是经典,若能得到专业读者的评鉴,则将有助于作者与一般读者更好的认识到其优与劣,因此也更有可能看到作家的存在。理性的评论作品,可能是更为有效的 回应1990年代初“经典缺席”论争的一种方式。
1995年初,我开始策划【文学双月点评】系列。所谓“双月点评”,即是两个月一次,请专人分别针对在《南洋文艺》发表的诗歌、小说、散文三个文体,进行点评。这个系列从该年4月4日推出,至次年5月8日结束,前后约14个月。关于点评人人选,我选择来自不同流派的作家,老中青都有,每组人选不重复。资深作家包括:吴岸、陈雪风、唐林。中生代有:何乃健、唐珉、陈蝶、赖瑞和。年轻作家有:刘育龙、黄锦树、李天葆、辛金顺、庄若、张光达、林幸谦、陈大为、林建国。
在其中一期的【双月文学点评】中,黄锦树的文章〈两窗之间〉,针对林幸谦诗作“过度泛滥的文化乡愁”提出批评。过后林幸谦以〈窗外的他者〉一文反驳自辩,又引发黄锦树的回应〈中国性,或存在的历史具体性〉。这就是过后一场“中国性与去中国性”、或较后被称之为“马华文学断奶论”的讨论的开端。林幸谦与黄锦树的回应文章,我皆以特别的栏目【文学观点】突显之。
【双月文学点评】开启了《南洋文艺》后来持续沿用、以刊载论述性文章的评论栏目【文学观点】。其后南方学院文学馆设立建议、马华文学大系编纂问题、陈大为《马华当代诗选》“内序”引发的文学视角问题、评论方北方的论文所引发的文学研究与道德问题等等评论文章,《南洋文艺》皆以【文学观点】来标识。这个栏目至今仍然存在。
实际上,推动马华文学评论,是我贯彻始终的一项努力。即使在制作作家个人专辑,我也不曾仅是被动的展示作家的作品,而是特约专人,针对该作家的特定文体创作、抑或总体文学成就,作出评论。
三、阶段性整理马华文学史
史料的展现、累积与保存,对“南洋文艺的铁塔”之成形,对读者是否能看见马华文学,极为重要。
【马华文学倒数】系列,是我为马华文学进行阶段性的总结的最初尝试。我以马华文坛惯用的“字辈”分法,按出生年份将作家分为几个字辈,继而邀请专人对整个字辈(某个十年内出生)的作家的文学表现,进行整体的评述。诚如黄锦树所说,这样的“点评”、“检阅”,可以看作是微型的文学史,是往后文学史写作者的重要参考。( 黄锦树此言其实是不满于评论者陈婉容对旅台六字辈作家的忽略而发。)
【马华文学倒数】是一个颇为庞大的系列,它开始于1994年11月头,跨年到1995年3月杪结束,长达5个月,共21期。这个系列从当时最年轻的七字辈作家开始介绍与评点,接着倒着介绍六字辈、五字辈、四字辈及三、二、一字辈的作家群。除了三、二、一字辈的点评人是邀请史料工作者负责之外,其余的字辈点评人都是邀年长一辈的作家负责。
其后较大型的整理马华文学史的工作,是【80年马华文学】与【马华文学90年】系列。
1919年10月,新加坡《国民日报》及其副刊《新国民杂志》创刊,一向被文学史家视为马华文学的起点。到了1999年,刚好进入80年。80年来的马华文学发展状况,是时候该做个回顾和梳理。因此在1999年10月,《南洋文艺》推出了5个特辑,分别访问5位马华史料工作者与研究者,包括有“马华文学史料整理第一人”之称的方修,研究战前马华文学史的著名学者杨松年,马华现代主义文学兴起时期的见证人兼前《蕉风》主编张锦忠,以及在大专院校进行马华文学研究的庄华兴和许文荣。
十年后,我有机会在2009年再次回顾马华文学的发展。因此我想著重后来的十年情况,因此以“近十年的发展”作为【马华文学90年】的探讨重点。讨论范围包括近十年的副刊、近十年的杂志、近十年的本地出版物、近十年马华文学在台湾的情况,还有近十年去世的马华作家。
除了涉及时间较广的史料回顾与整理,《南洋文艺》也尝试从历史中翻寻出已被人忘却的优秀作家。这就是【出土文学】系列的由来。编辑【出土文学】系列的重点,主要是挖掘被时间埋没了的前辈作家优秀的作品,让后来的我们有机会重新阅读与评价,以重新认识他们,或更新对他们的记忆。
而需要“出土”的,不一定是已“入土为安”的已故作家。2006年6月推出的第一期【出土文学】,做的就是尚建在的诗人张尘因。张尘因是老报人张景云早期的笔名。后来的读者多数只知道他是报馆的主笔,却不知他其实也是出色的现代诗人,还出版过诗集《言筌集》。将其诗人的身份与著作“出土”,确有必要。
接下来在【出土文学】中出现的,则真是那些已故的作家,包括战前小说家铁抗(郑卓群)和以《烂泥河的呜咽》闻名的首任《蕉风》主编方天。次年,“出土”作家包括1950、60年代出版《雨天集》的现代派诗人兼报人杨际光。
除上述几项阶段性的史料梳理工作之外,《南洋文艺》每年都特约专人整理与评析之前一年本版的文学表现与动向,是为【年度回顾】。《南洋文艺》是现今马华副刊中,唯一进行这项工作的。【年度回顾】自1998年发起,至今持续经年,未有中断。这十多年来的年度回顾文章若结合起来,未尝不是一部《南洋文艺》版的“马华文学简史”。
四、 鼓励文学与时事结合
文艺副刊既然作为报纸的副刊,理应具备一般文学杂志所缺乏的时间优势。我认为,作为一个日报的副刊(虽然如今本版刊期形同周刊),《南洋文艺》可以主动策划与本国/世界时事课题紧密相关的特辑,以彰显一种“现时”主义的文学,并刺激文学的“活力”。
这些年来,《南洋文艺》所作的特定课题特辑,包括: 2012年民间反对澳洲莱纳斯公司在彭亨关丹设立稀土厂的【文学反稀土厂】特辑; 2009年华社反对吉隆坡百年老街多排店铺因建轻快铁计划而被逼拆除的【走过茨厂街和苏丹街】系列; 2010回应四川地震的【问候苦难大地】;2008 回应海啸的【向灾场献诗】;2006反战特辑 【以诗抗战】;2003爆发非典型肺炎事件的【非典型诗展】;以及1999 立百猪瘟事件等。
结语
许多讨论马华文学的人都认为,马华文学的命脉,是与文艺副刊紧密相连的。而1990年代以来,文艺副刊本身的命运又是如何呢?以下以《南洋文艺》为例,略为整理这20年来本版版位篇幅的变化:
1994年至2004:每星期两期,每期一个大版(四开本)。从黑白到彩色,或时彩色时黑白,或半彩色半黑白。
2004年11月起:基本上版位数量不变,但从两期两个大版变成两期各两个小版。2007年4月起:改为一周一期,2小版,彩色。刊期减少了一半。
2008年起至2010年11月初:一周一期3小版,彩色
2010年11月9日起至今:一周一期2小版,彩色。
文艺副刊版位逐渐缩小,《南洋文艺》的情况并非个别案例。即使是以花踪作为文化宣传的星洲日报,其文艺版也从一个星期一期两个对开大版,到一星期一期3个小版。马华报馆对文艺版的重视远不如前,从文艺版篇幅之缩减,可见一斑。
进入21世纪,网络时代到来,不仅抢夺了传统媒体——包括纸媒、电台、电视台的经济资源,还给作者提供了电子世界更广阔、更不受(编辑)管束的空间。有人觉得网络的出现,对文艺副刊的生存造成极大的威胁。但从我的编辑经验而言,网络再多的写作空间,也不会阻碍现有的以副刊为主要发表园地的文学的发展。反倒是报社对文艺价值的轻忽,文艺版位的萎缩,才会是直接影响马华文艺往后的生态与面貌的主要原因。
(《暨南学报》2015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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