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15日星期二

橘色的流光(上)

叶金辉【散文】

暮霞叆叇,家家户户张起灯火,晚饭飘香,烘暖了天伦。几许走在橘色街灯下的岁月,拎着药物,我与母亲相伴度过。高中那年鼻子长息肉,在同学们学习时刻,我被推入手术室。夕阳下,母亲与我靠着医院窗口,默视街灯下橘色的人流;而我的舛途此后犹如一盏盏的街灯,只在绯红的天幕下亮起。

中学毕业后,同学们纷纷升学去,由于家境拮据,我在银行过着与分秒格斗的生活。每晚临睡前总担忧翌日账目不平衡,满脑子数字在兜转。虽然经理意欲提拔我,但我日渐消瘦,最后被迫呈辞离去。后来南下求学,青灯黄卷,饮食作息不定,加上宿舍靠近橡胶园,空气潮湿,发肤尽受侵蚀。宿舍连电视机也没有,大家各自精彩去了,往往剩下自己。哮喘睡不好的雨季,孤身倾听屋檐串流下的水帘,任狂风吹起衣角,在身边呼啸。话筒递来母亲的牵挂,呵呵,一切安好,快乐又健康。为了挣取零用钱,我兼职家教,好不容易到了月底领到钱,复因哮喘发作问诊、吸氧气罩而用去一半,悲恨澎湃难平。频密挂号,医生一见我便垂头泄气,同房取笑我是“药罐子”,一阵鼻酸,骑着脚车疾奔到分岔路口,可不知何处去。举头,但见橘色的街灯,冷冷地沿着山路延伸开去。
毕业典礼上我膺获两个奖项,一时之间电视台争相采访我,保险经纪也在拉拢我,可是它好比一顶荆冠,戴上与摘下都是刺痛的嘲弄与黑色幽默。接着,同学们闹哄哄地飞到国外深造,我因穷困孱弱而留下为生活打拼。每天排队来回过海关,奔波长堤两岸。下班在公车上打盹,寒风扑面,忘了越过多少座漆黑的山头,到站下车,万籁俱寂,蹒跚橘色街灯下,像只走了千里的驴子。拖步回到宿舍,已是晚间九时许,呆坐椅子上,脑袋一片空白,不吃晚饭也不饥饿,不觉消化系统暗地里敲响警钟。不久,我抵挨不住,承载很大的挫败卷席回老家。
自此,我每天胃胀,须不断坐起嗳气,夜不成眠;笑颜难展,形容枯槁,每周睡不足三十余钟点,手脚冰冷,更不敢偷瞄镜中自己憔悴且陌生的面容。从肠胃科、内脏科、心理科、脑专科到精神科,内窥镜、磁振、放血、针灸数百针,散去千金,却买来皮肉酷刑。无奈药石罔效,于是从气功、问乩、符箓、法会到不知名的宗教,下班后搭快铁再转车赴另一座城市接受物理治疗,只为企盼康复。可是肌体早被胃病与失眠入主殖民,沦为附属物;我仓皇搜查后殖民的药方,已为时太晚。它们有如蛊咒般纠缠着我,吞噬我的年华。失眠降低了免疫力,引发其它病症,一时百病罹身,内脏殆于随时衰竭。每晚在额头、腹部与背部搽擦大量药油,再由母亲替我按摩绷紧的背肌。如何才能“肠”治久安?也不是没想过刊登广告征求脾胃一个,兴许可得之做器官移植,告别躯体殖民,争回肉身自主权。一个接一个的疗程,误把胃病当哮喘,希望失望新期望再幻灭,在我每次叩门求医之间周而复始。医生的承诺成了善意的谎言,一遍遍重漆得我麻木呆滞,宛若久囚的蝴蝶忘却翩翩,用抑郁遮盖焦躁。千疮百孔后,疑诊为一串医学名词,乃万中无一。惟病情依旧,窗外的天空下起了绵绵阴雨。
(上)

(南洋文艺,15/3/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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