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可欣借科幻诗捕捉(后)现代人的一份情感依傍,重新让我们体认爱情的存在意义。
一般来说,科幻文类具有明显的叙事成分,尤其是科幻小说、科幻电影、科幻动画,作者往往要依靠大量的叙事来带动故事,在情节铺陈上发挥高度的想象力,制造离奇曲折、高潮迭起的叙述结构来吸引读者或观者的目光。
科幻诗作为科幻文类的一环,却不完全以叙事性取胜。作为诗的一个次文类,除了叙事性,它还须具备现代诗的其他元素,包括艺术性和思想性,艺术性如意象营造、语言变革、抒情造境、美学意蕴、文字趣味,思想性如诗人的视域、书写指涉、伦理意涵等等。
科幻诗与科幻小说不同
科幻诗与科幻小说是两个不同的文类,叙述模式自然有着本质上的差别,我们不宜以科幻小说的标凖来衡量科幻诗。虽说两者的取材都来自科幻或科技想象,但情节之于科幻小说,有如语言意象之于科幻诗,着重点确实有别,实不该一概而论。林燿德曾经以罗青的〈野渡无人舟自横〉一诗为例,对科幻诗与科幻小说,作了一个简单明确的区别:“科幻诗的成立要件较科幻小说有更大的伸缩余地,主因在于科幻诗可以脱离叙事格式的局限,而如〈野〉诗一般,仅仅以不做任何主观诠释的观眼,冷静地扫瞄这些非叙事性质的道具和布景,并且,以此自足。”
换句话说,科幻诗的特长,相对于科幻小说的叙事体(情节、故事、角色),诗人对某个事物或画面的视点,可以运用诗的语言、隐喻与意象,依靠场景调度,在表面上来看,似乎不做任何主观诠释,实则把自己内心的感受投射到叙述对象身上,由此聚焦于小说叙事体所难以兼顾或不及发挥的情感和心理层面,从而在短短数行的篇幅里,突显诗人的科幻视域和伦理意涵。台湾学者刘正忠曾以林燿德的诗集《银碗盛雪》为例,指出诗人以小搏大,强烈关注语言文字本身的特点,繁复的叙事枝节下沉为诗的背景,直接聚焦于一组隐喻、意象与情感,突显科幻视域的瞬间,他把林这类科幻诗称为“科幻-抒情-诗”的独特品类。这些诗作,叙事性很弱,但其间展现的科幻视域,提供了一种“抒情转换”的契机。
由此角度观之,我发现程可欣收在《天狼星科幻诗选》中的科幻诗,颇能契合上述“抒情转换”的特色。诗人在篇幅不长的诗行间,以小搏大,舍弃科幻的叙事性,着重在诗语言的意象经营和情感投射上,由此科幻叙事情节退为背景,突显科幻视域的情感体验和心理感受。程可欣的科幻诗,不以题材取胜,而是着重情感和心理的认知,大都文字优美,具有抒情色彩,感情婉转,自然流露。在其诗中,抒情性往往盖过科幻的叙事性。
刘正忠说得好,这类科幻抒情诗,利用诗语言的抒情性,置换了传统科幻文类的叙事性,提供一种抒情转换的契机,可算是边缘性科幻文类的一环。我还要进一步指出,科幻抒情诗,提供局部观点,处理生活细节和心绪感受,被忽略的小叙事,由幻入常,自有其触动人心的意蕴与美感。这里所谓的抒情性,情感的调度较为节制收敛,与浪漫主义的抒情诗(情诗)不同,后者的诗语言热情奔放,诗人的心情感受占据全诗的主导地位,恣情抒发个人感情和心绪感受,诗里行间往往流泻于概念化情绪性的文字。
程可欣,原名程慧婷,著有《马大湖边的日子》、《舒卷有余情》、《童真备忘录》等书,早年活跃天狼星诗社,80年代以抒情散文成名,与林若隐、徐一翔、林添拱、骆耀庭等人成立马大文友会,为文友会的核心成员。《天狼星科幻诗选》收了程可欣的6首科幻诗,6首诗中,除了一首〈银河车站〉写于1983年,其他5首都作于2015年。这些诗作都是10行以内的小诗,写的却是未来世界与尖端科技,如诗中的银河车站、无人驾驶汽车、智能手表、伺服器、源代码,可谓以小搏大的最佳范例,意图以最经济省略的语言文字来驾驭科幻素材,真正发挥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的特色。
科技时空里的情诗
〈银河车站〉短短5行,不以叙事见长,仅仅聚焦于某个事件,迸出灵光一闪的意境,具有科幻视域的想象层次与美学意蕴。值得注意的是,此诗作于1983年,远在80年代后期马华科幻诗兴起之前,也算是马华科幻诗的先驱之一了。科幻抒情诗,以科幻作为情感的车站、代码,或伺服器,颇能令人耳目一新。用意象的譬喻来说,科幻或科技想象是喻依,诗人的情感表达是喻旨。〈无人驾驶汽车〉、〈伺服器的苦恋〉、〈云端〉是科幻诗,也是情诗。抒写爱情,无疑是程可欣这几首科幻诗的中心题旨。但与传统抒情诗不同的是,诗人把情诗这个抒情传统的诗歌文类,搬到后现代的科技时空里,在最低限度的叙事语言中,聚焦于某个情感迸发的时刻,科幻世界与现实生活既产生混淆,也成为连接两者心理意识的介面。通过科幻世界的另一个时空场景,真实与非真实之间的界线变得日益模糊,颇有后现代时空的拟真情境(virtual reality)的意味。程可欣借科幻诗捕捉(后)现代人的一份情感依傍,重新让我们体认爱情的存在意义。
〈伺服器的苦恋〉一诗颇具巧思,伺服器(server)是电脑网路的枢纽中心,透过电脑技术人员的下载程序,控制着整个科技网络系统。它作为电脑的软硬体,依靠电脑程序的指令自动操作,同时把大量的电脑资讯输入和输出其他终端机,既是机器的组成部分,也是人与机器沟通交流的介面(interface)。这个人与机器的介面,巧妙的被程可欣写入诗中,本来的情况是人利用电脑或机器,通过伺服器的服务(serve, service)来与另一端的人交流或交换资讯。但此诗却反客为主,伺服器开始反扑,有了人类的思想和感情,不再是冷冰冰的机器,伺服器在某个程度上成为了机体人(cyborg),释放出他/她/它对那个写程序的女生的爱意:“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不断重复的情话,状写电脑程序的自动操作指令,拟声拟义,迸发出一种气急败坏的语气,陷入苦恋的情绪感受,深刻的道出电脑虚拟人类情感的“超真实”(hyperreal)。科幻诗叙事语言的抒情转换,对应于人与电脑的主客位置转换,此诗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最佳的视角。
这里诗人仅仅以聚焦某个科幻的画面,不做任何主观诠释,冷静地透过一些细节,让个人情感迸发,在科幻与科技想象中,试探真实与幻想的界限。此诗虽然短短数行,科幻视域却丝毫不弱,以科幻见证爱情,而别有洞天。在语言结构上,它剪裁掉科幻叙事体的曲折情节,以抒情转换的手法,聚焦情境与情感层面,放大(zoom in)人与机器/电脑的介面关系,展现诗人独特的科幻视域,突显人与机器从介面到介入的情感渗透关系。人与机器的主客关系,便不再理所当然,伺服器便不再只是伺服人类的机器/客体,伺服器成为主词(诗题很明显以伺服器作为主体),人类反而退为客体,成为机体人的恋爱客体,扰乱了我们视为理所当然的人与机器(他者)的主客体关系。程可欣的科幻视域,透过机体人的情感、心理与主体想象,由此开始。
(南洋文艺,3/5/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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