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莞君的直率、诚挚,从女儿对母亲的依恋、爱与体贴,到自身青春成长的经历,减肥、友情、初恋、个人身在集体环境中的诸多不安、焦灼与创伤,时而自嘲,亦不掩饰自己所欲与所望的真性情。
离散对我来说是个遥不可及的字眼。我从来无法想象先辈们如何漂洋过海,如何带着乡愁与遗憾度日。和他们不同的是,在此之前,我不断离开,离开那一个称之为家的地方。(〈跨界〉)
我和翁在台北认识。翁莞君从报馆卸任之后,自2005年起赴台在台大中文所念硕士,之后回到吉隆坡,几年来先后担任过时尚杂志主编、自由撰稿人,此刻在中学教书。翁的文笔熟练精致,随着题材变化稍有调度,回忆祖辈、家人与家乡记叙,笔调略沉,而书写自身晃荡双城的生活则带流行之感,偶有日语或歌词入文,自嘲自己对“他方”的适应之苦,若与前人先辈南来的艰苦相比显然又“微小如蚁”(〈漂流木〉)。毕竟今时今日,对于大部分离开过又回来的人来说,这短暂数年“离境”更像游牧了。然而若真以“游牧”或“离散”来囊括或区别留学生各异的异乡心情与经验,恐怕会失却那铺满记忆的潮间带。散文书写,一段段,一缕缕,百感交集,其起伏变幻的情状总难汇归。
在2000年前后,马来西亚华文报章副刊专栏里,有更多书写都市生活兼揉合阅读、电影、音乐、品味与时尚,皆叙有别趣。其中佼佼者如张纬栩、祝快乐,下笔深刻。翁这本散文集《月亮背面》里,至少有三分之一若是。但有别于张与祝,翁更愿意写自己的私人生活,把成长记忆、亲人情感与诸多居家琐事娓娓道来,抒发忧伤、失落与不满,亦不吝于表达感激、喜悦与亲呢。在现代文学里,忧郁、伤痛、冷漠与疏离诚然意义深刻,然而人的狂喜、平淡与亟盼幸福的愿望,亦能在言语织绵上翻滚挚切。
回忆童年、家人、亲人与祖家种种,是认识与了解自己身世的一条路。从日常生活的琐碎里极力回想,不能超过活生生的人,三代以后就凝驻于照片,或翻拣所余落的片语。家里长年积蓄的人事,有时会使家变成一个让人情感极其翻腾的所在。翁相当贴近与警醒内在的动静,有时会意识到这其中复杂的矛盾:“每当我回到家乡,我的小镇假日总是伴随着失眠度过。漫漫长夜,回想往日种种错失或甜美的岁月,心情就越发郁闷难过起来。曾有一段时日,我因此总是向往城市多纷而不敢在小镇长住。”(〈也听市声〉)回忆过往老家诸事,矛盾、冲突娓娓道来。所发生的,已经发生了,透过重叙这些回忆,一个人试图了解“我”,以及那形成中的“我”所能回溯的前辈人,看他们的身姿言语,以及那打从无言之中,流露的生命局限之态,知道一代人有承自前一代人的烦恼。而“我”之所以如此,亦不无承续自过往祖辈留下的伤痛,然而这样的“我”却又同时是孤独且独立的个体,力图在际遇允许的空间里转圜、摸索、生长。同时,又不禁会再三探问、思索,如〈永恒一瞬〉中的反覆自问。这些问题的背后垫着一份极之独立的意识,那是一个写作人会想了解的问题:到底什么能赋生命以意义。
一篇篇读下来,会感觉到行文之间,翁莞君的直率、诚挚,从女儿对母亲的依恋、爱与体贴,到自身青春成长的经历,减肥、友情、初恋、个人身在集体环境中的诸多不安、焦灼与创伤,时而自嘲,亦不掩饰自己所欲与所望的真性情。有相当多正面的自我肯定与鼓励,解脱与顿悟。像写养猫的〈大爷物语〉:“或许,在不带业感的小动物跟前,人类如何也无法挣脱的由善恶组成的业力,就会稍微被遗忘,并依稀感到生命的轻盈。我家大爷予我,或许就是不带业感的最佳演示。”但也有对事物忍无可忍的吐露。譬如搬进学校宿舍初期,举目所见房内壁癌与灰暗景色油然而生沮丧之感。(〈气味房间〉)在回到吉隆坡之后,曾经一度感伤笼罩,脆弱、忧郁,久久不能排遣,如〈如梦初醒〉、〈听德布西的〈大海〉〉,这些后期作品也可见到结构布局上精巧安排的内在呼应。
在〈大海〉篇里,她写自己在台北住院动手术的经验。回溯生命初始,想象子宫是这样孕育生命:“打从我们蜷缩于母体的子宫,一个女人的性情与养份便穿透暖暖羊水,如大海雕琢石头,逐日形塑出我们的眼睛、鼻子、头发、心性,甚或体质。”而后也透过想象,从子宫包围密闭的羊水,舒展成海洋,并与自己和解:“海水一拍一拍地抚过我的大腿、肚腹、乳房、脸颊、发丝,温暖而充满爱意。”“像婴儿躺在摇篮,摇着摇着便回到了生命的最初,重新与我的身体相遇。”整本文集,从诸多人际关系、友伴之爱、各种事物的爱恋,乃至对自己的伤感与脆弱,完完整整的接纳,这当中就拥抱着对自己的爱。
翁书写那在台北时总是一个人的经验,不管是在地铁车厢里或任何公共空间,总是从人群之中蜷进自己的巢穴。窝进巢穴,便是聆听。写作时,却总已隔了一段时间,足以处理那人在异乡的体验。言语本该是一个人跟自己最亲密的“潜在家园”,却如抵墙铄沙那般着着实实地跟自己摩擦起来,同一种语文,因着两地教育、文化习性的差异,仍有仿佛邻近边缘的冲击感。
念研究所时候大抵如此,和同学老师交谈讨论,竟也悄悄担心贫乏的语汇和匮乏的思想,将在我与知识之间筑起高墙,怕那样的芜杂一旦置于完整面前,将轻易瓦解了美好的想象与追逐。也许早已习惯了边缘的位置。在我的家乡,华文是边缘,华文文学是冰山一小隅,于小小的土地上盘根,无论茁壮与否,我却因而感觉矮人一截。
不知道为什么,在他们面前我变得怯懦,仿佛我过去的写作抵御不了强光曝晒,像一枚月食,一刻度、一刻度地铺满暗影。我因而沉静,莫名地沉静。过去那个多话、明亮的我,仿佛从来只是虚伪的假象。面向强光,有个更接近原形的我无情地毕露。(〈独语台北〉)
抵达时,口音自然而然地改变,常常感到“藏不住的身分忐忑”,之后还发现一个未曾认识的自己。然而做为一个人,面对这由集体与他人熙攘涌来的“外边”其实无可逃避,翁选择让自己继续发声,那是自己的意志:
后来是逼着自己说话,拉开声线,用零碎的思想组织语句,一层一层剥开那虚弱的养成,拆解自以为有的光环,像一个新人般学习。成为一块海绵的感觉极好,我毫无保留地敞开、吮吸,不带半点拒斥。(〈独语台北〉)
而后,“换一个结过痂的、全新的自己。”在台北四处穿街走巷,在华山文化园那里看表演,乐趣中仍带舔伤与重生的意味:“即便,因为诚实,你的背部却长出了一双翅膀,用一种失败的姿态继续飞翔。”(〈失败者的飞翔〉)
对生存的探询不只停驻此刻。此刻总可朝向过去打开,意识却仍如树液通向各别瞬刻,于是时间便呈开放状脉。
翁的散文集里还有一部分围绕着那最初可能形成“我”的家族纤维而展开的回忆。
写祖家的〈爷爷埋了以后〉,从风水到从家人那里听闻的鬼哭传说,宛如小说,折藏了可衍成奇幻的可能。她观察父母遭逢诸般处境,重新缝缀碎片,写来如同给自己的父母再讲一次故事。翁爱父母。孩子对父母的爱,几乎是身而为人无可选择的感情。在别人的嘲笑之前,意图维护父母,这份爱里就包含道义。这其实有超出主体所意识到的语言,语言那“潜在的家园”自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中生长,从每个潜藏冲突的时刻,摇摇晃晃而碎隙不齐的长成,但也正是这语言,如腹语般缝制一张记忆的百纳被。表面上看似与留学台湾遭受到的冲击不同,但或许身在异地的遭逢,也唤起那早已遗忘的过去:当自己还是孩子时,曾有过的各种分离与分裂之记忆。
有时,仿佛从月亮背面,转到目眩的白光之中,这强光曝晒使另一个隐匿在黑暗中的我显形﹙借用翁之语﹚。或许犹如法农写及的,一个人在自己的语法经验中的跌踵与搏斗,透过这道撕开的隙缝,因而能再度对自我有新的发现。(法农,友人傅向红经常跟我提起。她的语言体验更为复杂。)如此,翁的散文集汇辑的方式,便有这样的意义:一个人是在那言语、代代积蓄的习性与环境变化中养成,那看待外界事物与探视自己的眼睛,透过书写来明白那镂刻于自身却仍未被了解的隐默之形态。起初是疗伤,尔后不仅于此。书写就是开始,就是旅程,总是还有旅途没有完成。文学总是要得更多,它要求更多东西,无论是那些正在沸腾抑或仍然沉睡的,那些有待探索的未知与未叙。
(南洋文艺,26/4/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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