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忆太好,而最无奈的是我们记得最牢的往往就是痛苦。若能把痛苦的记忆删除掉,那才是真正的幸福。
老张在月色最为醇厚之际醒来。
天色仍沉醉在墨黑的料峭里,他望着吊挂着的风扇旋转,一股难以排遣的空虚如恶魔般掏空他的内心。风扇发出螺丝松动的声响,伴随的还有他绵绵细长的呼吸声。人越上了年纪越不需要睡眠;这也许是来自潜意识的恐惧,深怕一合上眼后就再也没机会打开,他毕竟相信此说。
另一个让他早起的原因是他将在今天搬离他度过大半生的祖屋,到城市里。他的儿子有本事,年纪轻轻就已是某家跨国公司的经理,在首都买了一间高级公寓。儿子曾经恳求父母搬去与他同住,却被老张婉拒了,他不习惯城市快节奏的生活。老张本想学陶渊明度过恬静、与世无争的余生;怎知一起攫夺案就夺走了来不及享福的老伴。多少个夤夜,老张对着转动的风扇任由泪水潸潸而下,孤独填满他旁边空荡荡的床;多少次炙热的中午,他从警局得知毫无头绪的进展,那咬牙切齿的仇恨如野火燹烧,折磨着他每个痛不欲生的日子。
于是,老张决定离开。他必须搬离这间已经失去快乐,走了灵魂的老屋,对事实的不妥协只会把他封闭在哀恸的褶缝里。因此,当儿子再次要求父亲搬来与他们同住时,他答应了。
老张陆续把家具送给老街坊。大家都识相地直赞老张好福气,有个孝顺的儿子。老张微笑不多话。当那些嵌入不少回忆的家具被搬走时,他强忍着不让泪水滑下。一个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忆太好,而最无奈的是我们记得最牢的往往就是痛苦。若能把痛苦的记忆删除掉,那才是真正的幸福。谣传金鱼的记忆只有3秒,如今老张甘愿用仅剩的崦嵫生命去换取那3秒,那他就无需把痛苦记得如此清晰。
第一道曦光照进房间,戳破了老张悒郁的回忆。他拿起床头上老伴的遗照,轻轻擦拭。
“亲爱的,我们要一起离开了。”
沉重的关门声在空荡的闶阆里徘徊,如斯清晰。这一扇门已经关上了他们这一世的缘分,一段固若金汤的爱,一份不渝的深情。
门外,猎猎的风,淼淼的恸。
拖着简单的行李,老张走到附近的茶室。一棵老松树,旧式的桌椅,斑驳的“钟记茶室”牌匾,正悄然述说着青春曾在这里逗留过的故事。老张坐在固定的位子,几十年不变。不消一分钟,银发皤然的老板就为老张捧来一杯热咖啡乌,一碟涂上奶油的烤面包和一份早报。两人无需言语,那天衣无缝的默契是时间酝酿的酒。
“不知城市有没有这样的茶室?”
“应该有吧。”
“我会想念这里的咖啡。”
“得空回来看看老邻居吧。”
杯中氤氲的烟气袅袅升上,与两人沧桑的影子形成一个协调的绥境。其实,人类不过是一颗卡在时间齿轮上的微尘,轻轻风过,我们就走完了这一生。
老张呆坐了整个早上,直到儿子的呼唤声把他从回忆的渊薮引回来。老张若有所思地望去祖屋的方向。此刻,离开不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离开是望极天涯不见家,淡淡的痛。
儿子崭新的宝马驶出了小镇,老张合上酸涩的眼睛,颠簸中他仿佛看见一只金鱼在悠游……
高分贝的车鸣声把老张从迷糊中惊醒,车子已驾进重重的钢骨森林。车水马龙的交通,鳞次栉比的建筑物,步伐匆忙的行人构成现代城市的一幅画景。熙熙攘攘的人潮让老张静静地掩饰自己的紧张。曾听说城市人的脚步快得连灵魂也追不上主人,看来此话不假。
好容易才到达儿子的住所,媳妇及孙子们都热情地招待老张,但他却好像大病初愈般。虽然他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到了新环境还是让他如坐针毡。晚餐时,儿孙们的英语交谈更让老张深刻体会到与亲人之间的深壑代沟,凋敝的话语使他犹如身在另一个国度,熟悉的陌生。
匆匆地扒了几口饭,老张就进房休憩。房内宽敞且舒适。他躺在大床上,胸口上捂住相片,直视着空洞的天花板。他听见空调操作的微小声音和被放大的呼吸声,徐徐的,缓缓的,一呼一吸……
老张又在月色最为醇厚之际醒来……
(南洋文艺,8/8/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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