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真老了,这一趟,我总会在欢聚时想起逝去的兄弟!我也总认为,饮茶食饭,无论简单或丰盛,聚的不是餐饮,是人世!是离散不了的骨肉亲情!
每年都有清明,但去年的回港探亲扫墓,却带着罕有的异样情怀。
香港,我曾长于斯、学于斯,也是我父母亲埋骨的地方,且仍有弟妹亲人生活在那里。我对这第二故乡,有着数不清的系念,剪不断的情结。对我们这些远离乡土的游子来说,扫墓便不只限于清明了,每次回港,无论所为何事,都会去给父母亲上坟扫墓。而在广东故乡的祖坟,则因中国1949年后翻天覆地的变化,早已了无觅处了。
最近这几年,各样的因由,我和妻子回港了好几趟,其间的喜乐忧慽伴随着岁月浮沉,几许的唏嘘变化了。
2011年的5月,居于美国的大哥(白垚)与我相约,会同在港的五妹、八弟和九妹,一起往访在广东厚街的六妹并一道回乡。大哥去国离乡62载后首次踏足神州,六妹则出生不久便因迷信交外婆抚养,未随家迁港,在她65岁的记忆中,还从未见过这位77岁的兄长呢。手足相聚、同返故里,描不尽一众的情怀感触,和那风雨沧桑后的叙旧欢欣了。如此美好的情事,一生中又能逢几回?返港后一起给父母上坟扫墓,那天特别的气朗天青,双亲看来都带着暖暖的笑意,因为大哥已领着我们与六妹团圆并一同回乡,了却父母亲长久以来的心愿了!爸,妈,那几天里,您们可有同行?
大哥大嫂离港后转飞吉隆坡,与大马的旧友们欢聚并庆金婚,他俩在大马成家,并为马华文学贡献了他们的青壮岁月。现在想来,颇觉伤感,那次的中港马之旅,也就是他们最后的告别行了!
2012年,如果母亲还在世,100岁了,我特地回港扫墓。碑上的照片,和我放在家里的、口袋里的、和心里的都一样,内敛蕴借地只能由内心才能察觉到的一丝笑意。那是母亲自己生前往照相馆预拍的遗照,镶好相架收在橱柜里,有两款,我回港奔丧时替她选了这一张,就因为心里察觉到了那敛藏着的笑意。百岁了,觉得那笑意浓了些,妈,您也真该笑开怀些了,多么静好的一年,子女们都平安平顺地过着日子,八弟换肝后也已经康健如常。那年在港,适逢八弟61岁生日,大家在素食馆为他庆生,他染了发,高大挺拔的像个50岁人,拍了好些欢愉的照片。
2013年初,弟妹们来新加坡给我贺70寿,年中忙着搬新家,下半年则为散文集《大千云梦》的出版,忙着整理修订待用的文稿,便没有远行。
2014年5月,五妹也70岁了,我与居于广东的六妹夫妇相约,同时赴港贺寿,并一起在五妹家住了约十多廿天,八弟和九妹也常来共叙,那温馨可想而知了。只可惜,很不幸地,接受过换肝的八弟在一次体检中,发现潜藏的肝癌细胞已然扩散,属末期,需接受艰苦的化疗。虽然他仍如常作息,念佛修行,但肉身的衰败日显了。总记得,他坚持要陪我们去给父母亲扫墓,兄弟俩蹲着为父亲那已显斑驳的墓字补色,他屈着积水的腹部艰难而专注地填字,我知道,他也正心自喃喃的对父亲说话,那是他最后一次给父母上坟了。
同年11月,五妹焦虑地来电,说八弟病体不支,已被紧急送院。我和妻子又匆匆赴港,医生说,他已病入膏肓。为了使他在最后的日子里病苦得到舒缓,我们把他转送到了临终病院。在专业的慈怀护理下,八弟的病苦舒缓了不少,也正式皈依了三宝,对自己的一生作出了很详尽的回顾反思,也有很好的感悟。他病前在处世处事上都不算成功,但性格上有一个优点,就是心直意实,这使得他在念佛往生上较易契合,且信念甚坚。我要离港返星了,他还是常说的那句话:“大佬,您放心啦!”(我排第四,他习惯昵称我大佬)。
八弟、大哥同年往生
2015年的3月22日,八弟往生了。他早已把心安顿妥善,弥留时仍能发声朗念三声阿弥陀佛而去,四大逸散心不散,当得蒙佛接引。在哀悼中我遥望西方:“细佬,我放心嘞!”
人处红尘,真的能放得下心吗?正以为已把丧弟之恸抚平放下,猝不及防地,无常却又悄然掩至,同年的6月19日,大哥于美国休士顿遽然猝逝!我虽悟无常亦常,大哥也福寿全归,儿孙满堂,但当年父亲早逝,家赤贫,他甫自台大毕业后即撑起有十一口的一个家。长兄作父,他对弟妹们恩深情重,此番遽然离世,我的悼念追思不断的申延着。加上我遭遇了一次医疗意外,和责无旁贷地要整理出版大哥的遗稿《缕云前书》,那一天便显得特别的悠长。一直到年底,当我把整理好的文稿电传给彭早慧女士,央请她统筹出版后才算告一段落。后来我写了篇〈2015年6月19日那天……〉,记其间的甘苦,也留个纪念,分20/9/16和27/9/16两期,发表于《南洋商报》的〈南洋文艺〉版。
2016年初,《缕云前书》在设计和编校中,我算是暂卸仔肩了。远居加拿大的七弟与我相约,于清明时节回港会亲扫墓。这是自八弟和大哥相继辞世后的首次为父母亲上坟,我也约了广东的六妹,她和七弟六十多年来还从未见过面呢。
才抵达香港的机场,一阵伤感便袭上心头。啊!从此再也见不到八弟了,大哥亦不会再踏足香江!但香港的夜依然灯光灿烂。
约10点多才到五妹家,再没有八弟迎我,六妹则犹未抵港。九妹和住在儿子处的七弟都来电致候,并约了明早饮茶。五妹皱着眉头看我并说我瘦多了,接着便唏嘘地细说了八弟往生前后的事,我则嗟叹着谈了大哥的猝逝和大嫂的哀伤,没有了以前那种别后再见的欢喜,多了份有兄弟离世的惆怅。
七弟对我较亲近,他们移民后,在新加坡和加拿大我们欢聚过多次,我70大寿寿宴还是他儿子付的账,但已有廿多年没有齐聚香江了。五兄弟现只剩我俩,相约了每次回港尽量凑在一齐,都老了,谁知道还能见几回呢?七弟和六妹则是婴孩期后的首次相逢,说来心酸,现在9兄弟姐妹突然只存6个,在加拿大的二姐已80高龄,难耐长途飞行,能凑聚一起的便只剩这次的5位,而九妹也已经63了。
清明时节雨纷纷,留港的日子里大都烟雨朦朦,大家相聚时便多是一起饮茶食饭。但无论是在酒楼或在五妹家,那些美味佳肴都只不过是为温馨的亲情助兴。只是,也许是真老了,这一趟,我总会在欢聚时想起逝去的兄弟!我也总认为,饮茶食饭,无论简单或丰盛,聚的不是餐饮,是人世!是离散不了的骨肉亲情!
骨肉亲情源自于父母,大家怀着感恩的心去扫墓。那天天阴偶雨、不像5年前大哥领着我们拜祭时的气朗天青。但父母亲还是那副同样的容颜,我还是能看到母亲那敛藏的笑意,她是已见到了大哥、三哥和八弟了吗?还是欣慰于子女们到老了仍如手如足?都是吧!妈,我们都是您的血肉啊,对您的劬劳雇复从未或忙。我也看到了父亲那“我的儿女本当如是”的眼神依旧,是因对儿女们的信心从未失落吗?还是满意于子女们都走对了应走的道路?爸,您的教诲和期望,我们都常记在心。我也注意到了那刻有十字架的墓碑,上次我与八弟来补填过的字体又微显斑驳了,爸,不要紧的,那只是外相而已,八弟已往生西方净土,像天堂。爸,您也已在天堂里与接过您家庭重担的大哥相会了吧!
大哥安息后,他的骨灰一半供在美国休士顿,一半撒在西马的大海,做弟妹的只能望空感恩遥祭了。八弟呢,则依他临终的嘱咐,火化后撤在大海,无墓无碑也不置龛位,唉!无灰无尘,能置何处?惟心而已!兄弟呀,都放心中了。
十多天很快便过去,虽常天阴飘雨,春寒未散,但有亲情暖心舒意,过得还是至堪回味。人生聚散总寻常,幸得情犹在啊!尤其对我们兄弟姐妹而言,隔洋隔山的分居4国5地,迄今却从未能全体团聚过,这次分别后,就只剩下六妹和九妹留住在香港这不是故乡的故乡。出生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去国离乡,离散是我们的宿命吧!短聚后又要各散东西了,愿我们都能够把大家安放在心,也包括父母亲和离逝的兄弟,那么,任那山遥水远抑或天人相隔,忆念只需转瞬间而已。在真心里,时空是幻,色空原不异,堪可情犹在。
(2017年4月完稿)
(南洋文艺,1/8/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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