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1日星期二

四点花开故人来


《乔治市:我们的故事》
编者:杜忠全
作者:包括傅承得、梅淑贞、林春美、陈志鸿等等逾40位老中青作者
出版:乔治市世界文化遗产机构
出版及推介日期:2014年7月7日


杜忠全【散文】

老家的屋旁走道都是花花草草,一条沙径从中直溜溜地穿过,茉莉盛开的时候你在那里过,鼻间都是茉莉的香气;赶上大清早摸黑上学,没有纷纷绕绕的杂乱心思,那香气来得更醉人。此外,还有一垄沿着屋墙的土堆种下的,我毕竟不晓得那是什么花,但小姑姑就说,那是“四点花”,每天傍晚约莫四点就开了。“四点花”开了,悠闲又慵懒的午后也就走到末梢,四下的邻里又升起炊烟,是时候做晚饭了。

我对这“四点花”记得最清楚,不是因为可能是大人瞎编的逗趣花名,而是那花开的前后时段,总是主妇们一天里的清闲时光,串家走户磕闲话,就趁此时了。邻里的主妇们来家里找祖母和姑姑聊家常,带来的总是各自家里及左右邻舍门墙内的故事。原本都琐碎不过的柴米盐油生活细节,经这些天生说书人的主妇你一言我一语地道将来,倒成了一篇扣人心弦的绣像故事———就像那会儿祖母扭开收音机收听的陈同同月琴弹说那样!那时我听不懂陈同同一会儿说说唱唱一会儿又哭哭啼啼的长篇说唱,却对那午后斜阳里的嘻皮笑骂特感兴趣,在起居间埋首做功课的同时,总要分神地听上几段屋后长廊的龙门阵传来的生活演义。

这些天天都在菜市场跟菜贩鱼肉贩子打交道,回家就窝在厨房里洗洗刷刷又煮煮炒炒的家庭主妇,究竟是如何练就一身的说功,而有本事把原本枯燥无味的生活琐碎给说成波澜起伏的生动情节?日头稍偏西,四点花开了,她们往往就出现。无须敲门喊人,熟悉门路之后,她们都径直往我们屋后的长廊报到,那里清风徐徐,那里绿叶扶疏,还有树叶哗啦哗啦地搔着屋檐的和音,让她们的午后龙门阵偶有点滴环境声响。一杯咖啡送上前,热气缓缓上腾,故事也拉开帷幕了———甚至还会从昨天傍晚悬住处继续往下说,前后的呼应,一点儿都不含糊……我说的是我乔治市城郊的童年。而今郊区的变化天翻地覆,苍翠密林藏人家成了密集式的高楼住宅区,那些沿着小径走来了把龙门阵摆开的邻里故人,而今都星散甚至已故去了,“四点花”,也只在童年回忆里开且落了。至于在乔治市老城,还得听老城的过来人掏取记忆了细细回味一番,那鳞次栉比的战前旧屋,甚至是百余两百年的豪宅大院,无论是优渥的洋派上层生活,还是“七十二房客”式的市井民众,都能拉出不同的生活篇章。

除了满城触目即见的旧建筑,除了一度掀起热潮的街头壁画,除了片商来取景而成镜头下的“景点”之外,乔治市,它应该还是座生活的城市,有的是市民的故事和情感细节。但是,时代的发展巨轮,往往最容易将这些细微又脆弱的部分给碾碎。上个世纪的90年代以来,乔治市郊区快速发展,原来的生活境地矗立起高楼住宅,过去生活情感回荡的空间,如今再也回不去了。我们的乔治市,也在90年代结束之后,历经了众所周知的变化:1999年12月31日实施了近半个世纪的屋租统制法令届期而废止,以及2008年7月7日登录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文化遗产城市榜单,都对城市的原生态,带来了无可磨灭的影响。

乔治市城区产业的历史背景,让过去很大部分的城市居民都是租户,他们无法自主决定在这城市的去或留。屋租统制法令废止之后,很多原居民因无法承担逐年攀高的租金而撤离;入遗之后,诸多的利弊因素,也导致老居民不得不让路给持续发酵的世遗经济。得来不易的世遗地位与光环虽然保住了城市外貌,却未必能担保原有的生活都能继续如仪。然而,去的去,留的留,在这过程里,我们能做的,或许是避免让时间连人的感情与记忆都一并带走,只留下斑驳的缄默老门墙。风吹过,有回响;人走过,留下足迹。生活的足迹,大历史无暇载录的,但没有了这些,城市也就空有建筑,没有人的气息了。

所以,也就有了这本书《乔治市:我们的故事》。

自1786年建城以来,马六甲海峡北端的乔治市,迄今已历经了两百多年的风雨。两百多年的历史时间,说长不很长,但也不短了,它装得下许多轰轰烈烈的时代声息。时间的巨轮走过,旧时代换了新时代,每个时代都曾经是时人欢呼的新时代,但也都会老去,人,也终究会过去。时间走了,人走了,但涛声依旧,城也依然在新旧交替之中屹立着,看潮来潮往。

轰轰烈烈的大历史,自有史家来记录和书写,我们所要找寻的,是在时代洪流的大历史以外,与人的情感共鸣的市民小故事与生活的细节。那些对历史朝前推进而言无关痛痒,却是人在城市生活的日常碰触中自然产生的情感。这么些情感,无论是看过几代人之家族兴衰的古迹豪宅,或是同时让许多户人家同住一屋檐下的寻常民宅,到这节骨眼上,都只能缄默无言的。乔治市入遗了,满城刻烙着时间痕迹的旧建筑,让本城人骄傲,也让外来人惊叹与叹息,但那时间过程里的生活故事,却不是硬体建筑道得一句的。

今年,乔治市将庆祝入遗6周年了,我们希望时间在留下这座世遗城的同时,也能留下不同世代的生活故事。作为乔治市入遗6周年的献礼,本书尽量网罗不同世代和生活角色的作者,以反映这城市的多元视角。这里头,除了少部分作者依然是乔治市居民之外,大多的作者都已在时代变迁中撤出了城区范围,甚至已扎根在他乡异地了。虽然如此,他们都见证了乔治市在某一段时间的风貌。这些略显零碎的生活记忆,虽然很多都无法成为大历史的小拼块,却是城市与人血肉相连的部分。如果不是这样,乔治市就只是地图上的某一个黑点,不具备任何情感温度的。

21世纪过去14个年头,乔治市也入遗6个年头了。未来还继续,未来这城里还照旧有人,有生活,有悲喜交际的情感悸动。尤其在入遗之后纷纷扰扰的数年间,也还有不得不提起脚跟离开城区,把生活阵地转移到城外的,但也有过去离开了趁新形势回流城区,在乔治市找到自己的新身分的。这城市的过去,时间的过来人固然津津乐道,但未来,究竟会变成如何的模样?我们在记录时间见证人的情感记忆之同时,更乐见这土地上的新世代来写下他们拟想中的未来愿景:他们究竟想要什么样的乔治市呢?

从过去过渡到现在,从现在迈向未来,这是乔治市的时间之书。

有城,有人,有书,2014年的入遗6周年,这是我们给我们的城的一份礼。

(南洋文艺,1/7/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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