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青春的“那些年”
高嘉谦【文学观点】
《我们留台那些年》
主编:黄锦树、张锦忠、李宗舜
文类:散文集
出版社:有人
是枝裕和的一部电影《横山家之味》,其实有一个意味深长的日本片名《步いても 步いても》。港台的译名偏离主题,中国的翻译是《步履不停》,稍贴近原意,但显得文诌诌,倒是英文片名以简单的《Still Walking》,最契合原始的日本片名。一次平凡的家庭聚会,潜藏着矛盾与伤痕。父子的心结、生活的困窘,误解与温情穿梭在日式平房,撑开了一个生命的日常。但生命总会寻找各种可能的沟通,横山家的老父亲每日固定的散步,祖孙三代最后从山居房子散步到海边,生活行进的速度宛如散步,在走看人生风景的过程,体悟着生命不同阶段的残酷与温暖。
是枝裕和借由电影检视家庭的矛盾与和解,有着向小津的电影哲学致敬的意味。这种对日常的观照,提醒了我们在琐细的平凡生活里,以缓慢的速度停顿、回头与自处的哲学。这也是我在读完黄锦树、张锦忠、李宗舜合编的《我们留台那些年》,最初浮现的联想。我们以怎样的态度在回顾生命里的“那些年”?39位不同年纪,不同阶段留台的作者的“那些年”,到底意味着什么?什么样的生命契机与状态,让他们捕捉的“那些年”变得可能?而“那些年”作为集体记忆的书写,在当下如常行进的日子里,对于曾经或持续留台,又或不曾留台的读者,分别有着什么意义?
跟大部分回忆大学生涯的写作类似,留台背后总难掩青春轨迹。但留台作为大马华裔学子长年的升学管道,却又肩负着华教使命的延续,以及关系着个人文学启蒙、教养与实践的可能。“留台的日子”比起留学任何地方,都多了时代与历史重层的厚度。因此,“那些年”的记忆书写,在青春生命的欢乐与哀愁之外,还多了认知与辨识自我身分的历程。无论是对文学最初的执着,或对民国-台湾民族主义的接触与想像,“那些年”都带有几分浪漫与激情。更不要说随着台湾政治环境的改变,家国、族群、政治、公民意识的萌芽与反思,替个人的留台岁月烙下的印记。
依据锦树的原意,最初的编书动机是要勾勒和追述马华“留台”的文学记忆,以填补“制作马华文学”年代失落的纪录——留台文青世代的感觉结构。因此,“那些年”既可以落实对应个人准确来台的“年份”,私我生命的记忆;也可以化为几个大写的关键年代——冷战氛围的反共戒严、党外运动与政治解严、本土意识与政治变天。但书里记载的“那些年”,显然都是琐细、平凡与日常。初次出国的异地体验与乡愁,买过与读过的书,某堂课的文学启蒙,某位教授的乡音与师生情谊,某次打工的辛酸血泪,某场失败的恋爱;或同乡有志一同组社、办文学奖,办《大马青年》,偶然的相谈甚欢,渐成陌路,或彼此错过。回忆尽管枝节,文学总在这里自成脉络,以不同的线索编织忧郁和诗意。因而每篇散文里的“那些年”,都是休眠中被重新唤醒的视窗,打开一个又一个大马文青带有景深的青春画面,那是走访他们的生命风景,重读青春书,以日常的点滴接近一个集体记忆的全貌。
这本书从距离留台已一甲子的白垚(1934-)起始,收束在仍“留台”念书的谢明成(1983-),这已是留台生爷孙辈的跨度,更是60余年台湾侨教与外籍生政策的缩影。超过半个世纪的传统,放眼留台的各个学科,自然各成谱系。但如果这个传统可以带出一个文学世界,不必然只是已在学界形成讨论的“在台马华文学”,而是“那些年”描述了一个文学跨境的日常,那些大马青年的文学热情从萌芽、扎根、走向岐路、各地播种开花或凋零的过程。那是锦忠所言——“离散华语语系文学的孤军”,也是马华文学生产的常态与原型。
《我们留台那些年》因此更像一本制作的青春手册,留台成了马华文学的某个“青春期”。这里面的文章,大部分是作者历经岁月淘洗,静观凝视,退到一个难以近身的角度,淡定的掌握全景的写作。在琐细的日常里,“那些年”看似没说什么,却又道出了无数的留台线索。这无关文学典律,却可能在未来他日成为掌故、逸趣或回忆录,铺展马华文学自身的血肉与骨架。曾经留台的读者,自然可以找到自己对应与切入的时间脉络,另外写下自己的“那些年”,或尝试替书中作者的经历补注。不曾留台的,也约略可以窥探留台“生命史”的局部,从中找到文学情感的普遍性。没有在这本书出现的“遗珠”,可以留待有心人编2.0版,或另编一本“补遗”,或将他们视为隐身在“那些年”停格的空镜头外。岁月悠悠,大家毕竟都有自己的“那些年”。
(南洋文艺,22/7/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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