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22日星期二

惊觉爱

棋子【小说】 

今晚加班,不用等我。

挂上手机,四下张望,戏院只有三几人。屏幕的光不温煦,戏里戏外寒风呼啸,如果有你在身旁,我的手也许会暖活。抖擞一阵,我知道我又打妄语。

这是一出冷电影。

3位贪玩的好友,意外被困在雪山的缆车上,俯视四周,一片雪皑皑,没有人的踪迹。他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天色渐暗,他们寒冷饥饿,然而灾难不仅限于此,在他们脚底下,一群饥肠辘辘的野狼仰望伺候着。

我想我回不去了,如果你还在家等我,我宁愿在这里被冻死或咬死。

那天我提议去验血,跟你交往这3个月,有朋友见你照样逛花园。你坚决否认。我说不管真假,从现在开始,如果我们要长久走下去,就必须为长远做计划。你反问我,如果我们谁中了,结局会是怎样?

结局会如何,谁都说不清。

剧终了,我擦眼泪,所有有故事的人,都应该像电影一样,结束了就结束了。可惜生活不是电影,深夜11点,逃也逃不了。

蹒跚行上梯级,我忽然很懊悔,想起地藏经,我于阎浮提,一梯一业报。若遇杀生者,说宿殃短命报。若遇窃盗者,说贫穷楚苦报。若遇邪淫者,说雀鸽鸳鸯报。

畜牲,我们都是畜牲。

验血报告出炉,在医生面前听见深沉的鼻息。


医生说,感染HIV病毒并不是世界末日,建议你去中央医院登记,那里有不错的医生,会给你专门辅导。

訇然而至,你面无血色,阴森沉默,双手紧握椅把稳住身子。

至于我,医生问我最近有没有跟你发生过关系?我哑口点头。虽然这份报告我没事,但不代表没有受到感染,抗体的形成期通常是3个月,请我务必3个月后再来验血。

门哑哑打开,窥探你是否离去。你从沙发回望大门,电视里的人们在你背后窃窃私语。终于回来了,你迎面走来,报以微笑投怀送抱。

在诊所,我也是这样抱着你,以为是种大而无尽的安慰。当时,天晓得我说了天大的谎:“不管你得什么病,我都会永远爱你。”

好傻,履行谎言的人更傻。我们继续缠绵流泪痛哭忏悔。你说你不是故意的,不知道自己中了,要我原谅。别这样,我原谅你。你说每天都为我祈祷,但愿我安然无恙。谢谢你,我万分感激。
可是每一句话都痛彻心扉。我恨你,我用过你的牙刷,吞过你的唾液,上过你的床。月朦胧,鸟朦胧,完全没有预警。原谅你,感谢你,我好假。

我又若无其事勉力的笑。今晚有什么电视节目这么精彩,你看到这么夜了还不想睡?你说等我回来,才会安心。亲吻我的脸颊,你告诉我待会要回父母家过夜,我一个人要好好睡。我的心放下了一块大石。你说要走了,叫我不用送,头也不回便冲下楼。

关好门,关了电视机,室内顿然静得苍茫。

想大字躺在旷野似的地毯,回头发现沙发有一串钥匙。我拿起你留下的钥匙,安安静静躺在沙发上,正如你不动声色淡淡别情。

坐了下来,把玩钥匙。没有你的日子,我应该会过得很好,至少不用抱你。你知道吗,抱着你的感觉,犹如静电反应,鸡皮疙瘩皮肤痕痒。

把玩钥匙,你冲下楼颤抖的背影,有我看不到的泪。我没看到的,就等于没有发生过。

继续把玩钥匙。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这3个月,我要怎样熬过?我该哭吗?哭给谁看?这一切不是自己找来的吗,又何须怨天尤人?

我想起孟克的油画;血红的天空,郁蓝的流水,弯弯曲曲,沿桥梁斜下,把我引向那张开的嘴,唉唉惊叫———无声但呐喊着。

没有你的日子,我或许会过得很好。

接下来的日子,细心打扫了整间屋子,粉刷新墙,床耨枕头被单全换新的。努力拼搏工作,我想,你的影子会随着我的重新振作而消失。

可是人啊,始终会寂寞。篝火的焰心,一直燃烧着,照亮你的脸,酡红的酒脸。我扑过去,明明知道一切都是幻影摇曳,我还是飞身扑至。

欲动了心,找了一个年轻小伙子。

他年轻热情,每一寸肌肤都水嫩嫩。一瓢清水,细啜慢饮。紧要关头,我突然间起身,穿回衣服,空泛起一阵惆怅。他问我怎么啦?

我说,心里还有阴影。

我畏惧清澈无比的水,给我一杯浓稠的咖啡乌。于是一个人恬静,坐在咖啡厅外,暖暖的一杯,看车水马龙,看绛霞沉落。街灯逐一点亮,灯影魅惑,可怜我那苟延残存的欲望风暴,万头攒动也只能隐隐狂躁灭门。

灵魂游荡人间3个月,我再次验血。护士娴熟地用绑带固定我的肘部静脉,一手拿着针筒,叫我别担心。这回我盯着针头,插进皮肤,穿破静脉壁,看我的血红殷殷渗出。

这血像极了那晚的葡萄酒。你拿着那瓶酒靠拢过来,在我眼前摇摇晃晃,问我知道这葡萄酒的名字吗?我的眼珠飘来转去,这色泽红得深邃,实在难测。你神情娇滴滴,说这是为我精挑细选的公牛血,今晚你可要拼命了。

公牛注视红绸般的血,目光灼灼,雄浑内力蛰伏许久准备汹涌沸腾。

没错,今晚我非要痛饮几杯不可。

事隔几日,你父亲来电约我出来喝茶小聚。起初觉得讶异,我和你父亲照面不超过3次,第一次见面时我还毕恭毕敬的递上名片,像一个推销员。

“你们从前的关系不只是朋友吧?”

我旋转着杯子,傻笑低头不语。

“那晚我的儿子住院了。”

住院?我赫然抬起头,一脸歉容。

“那晚,他呕了很多痰,黑褐色的,然后晕倒在厕所里。我赶紧送他到附近的私人医院。”

说到这里,伯父长叹一声,喝了一口绿茶。

“医生说,病毒已经感染到肺部。他是爱滋病病人。医生拒绝医治,说医这种病很贵,而且这里医疗设备不足,去中央医院吧,那里不必担忧医药费。”

伯父喉间一阵哽咽,医院的推诿,儿子的疾病,束手无策的双重打击。

一阵酸楚,冉冉平息的浪潮再度翻涌。我问伯父,你现在还好吗?

“嗯,他每天都定时吃药,已恢复体能。不过,我感觉得出,他还放不下你。”

外头微风拂叶,叶的倒影映在伯父的额头,那深深浅浅的皱纹,款款波动。

伯父执起我的手,两眼泛光凝重的问:“你还爱他吗?”

话音一落,我望见,你在厕所倒下的那一霎———叮叮当当,叮叮当当,把玩钥匙,你冲下楼颤抖的背影,有我看不到的泪。

我没看到的,不等于没有发生过。


去商场买了一张白色的大卡片,用红色的大水笔,在上面写了几个显眼的红字。接着在左右上端打了两个圆洞,系上一条红绳。

放工时刻,我在你办公楼下徘徊。人潮络绎,有的行色匆匆,看似赶巴士。有的停下脚步,在我面前踯躅打量。我指着胸前的卡片,向他们微笑。

“I AM HIV+,PLEASE HUG ME!”

我希望能够遇见你,然后好好的抱着你。

(南洋文艺,22/7/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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