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8日星期二

〈如果父亲写作〉及其他

《犹见扶余 》著者: 黄锦树文类:小说集出版社:麦田(台湾)
黄锦树专栏【小杂感】 

《犹见扶余》这本书在2013年6月差不多写完了(写于6月的〈犹见扶余〉原本是最晚的一篇),作为《南洋人民共和国备忘录》的另一本,写着写着,计划也有些改变了。首先当然是书名变了。写《南洋人民共和国备忘录》的序时,并没有〈如果父亲写作〉、〈犹见扶余〉的构思。前者大概因4月清明的雨而有所感,而后者是被6月的偶然事件所激发。我也不喜欢死板的对称,因此《马来亚人民共和国备忘录》的书名就自然的丢掉了。

另外一个改变是原先说的“分锅”计划,也有了变动。

“分锅”讲难听点,是用部分的重复来充篇幅。但后来不需要了,新写的够出一本小书有余。因此包含在〈马来亚人民共和国备忘录〉里的〈南洋人民共和国备忘录〉就没必要收进来了,只需“存目”;写了两个不同结局的〈婆罗洲来的人〉发表时原要求杂志分成两回,但被一口气刊完,等于只刊出一个版本(另一个版本被吞没了)。原本两本书各收一个版本,后来想到一个更有意思的做法,这一本只收录那不同的结局(〈另一个结局〉)。也就是只收它的尾巴,头留在另一本,让二书之间有点实质的联结,也可降低重复率。

〈南洋人民共和国备忘录〉原本想做幅度大一点的改写,不料一改就变成〈螃蟹〉;因此〈螃蟹〉可视为〈南洋人民共和国备忘录〉的另一个版本。有人问到〈螃蟹〉里头那只怪手,那不只曾出现在川端康成的〈一只手臂〉,也曾出现在电影〈阿达一族〉、卡通〈第十四道门〉(coraline),在文学史有着长远的传统,几乎可以看成是则引文。

〈如果父亲写作〉,是献给亡父的。原拟补进那本献给我父亲的小说集《刻背》的再版本(预订2014年夏天出版),后来也改变主意了。

父亲只读了几年小学,不曾写作,也没有活得很老。近年常在大马华文报章上看到他的同代人的散文,这些父辈的同代人受的教育也不多,很多生命经历应该是相似的。我心想,如果父亲写作,写出来的文章多半也会是那个样子吧。

然而在马华文坛,我曾经是父辈最尖刻的批评者。在文学比较的视野里,那样的写作是不够的。因此〈如果父亲写作〉其实只能是我们的写作,一种根本的重写。只有这样方能让淤积的河道重新流通。

这篇小说从诗过渡到散文,经历一番小说的旅程后,又回到散文(跋尾)。

时间不可逆,过去的事不可能重来,所有已发生的遗憾都无法更动。

然而在写〈如果父亲写作〉时,我诚心的想,如果父亲当年坚持把书念下去,他一定会有不一样的人生。会有自己的梦想,有自己的朋友,不会那么孤独,不会一辈子受困胶园,不会生那么多小孩———那世间多半不会有我———即使那样也没关系。那样的话,那些被迫失学的兄姐就不致失学,他们都有天赋,只是没机会。他们的遗憾一直是我们沉重的心理负担。

但如果父亲念书、写作,那不一样的人生也可能充满变数。

《南洋人民共和国备忘录》出版后的那个圣诞节后,有一天,一位我中学时的学弟携眷来访,他买了我的新小说也读了。闲聊时,他提及他的父辈都是那个年代的激进左翼,两个伯父和姑姑后来都响应祖国的号召到中国念书,毕业后就留在中国。只有他父亲选择留在马来亚,但也是南洋大学的激进学生,在一次学潮中被退学了。

这位资质聪颖的学弟的老家(他父辈的住处)就在我旧家的延长线上,他家族在那里有一片十来甲的土地。那儿再过去有一处规模庞大的油棕园,有个比居銮更小的小镇。铁路经过那里,因此他父亲可以从那儿坐火车到新加坡,到彼时口碑极佳但也非常左倾的华侨中学就读。在当时,华侨中学和南洋大学都是录取率极低、高门槛的学校。

仔细一问,我父亲和他其中一个伯父同年。

在修辞学上,他们间是转喻的关系。如果当年父亲用功读书,很可能就会走上相似的路。如果不是“回祖国”,也可能在地搞革命去。我因此也能理解,何以祖父母会用那种异常传统方式把他们的独子拴在身边———不鼓励他多受教育,让他当个负担沉重的父亲,困守胶园。我仿佛可以理解他父母那深切的恐惧,那是个革命的年代,也是个炮灰的年代。

谁愿意自己的孩子当炮灰?谁会记得历史的炮灰?

以历史的后见之明来看,倘使马共的革命成功,建立了苏维埃政权,那会让人民更幸福吗?

马共阵营里少数的读书人之一的余柱业就曾推断说,革命如成功,马来亚多半会被迫走上柬埔寨式的道路。单是民族矛盾就足以血流成河了。世界各地共产党的历史其实互为隐喻与转喻,过去未来可以异地互见,这正是历史的微妙处。而失败,反而让它们变得可感可亲,忧郁忧伤,那正是文学的沃土。成功的革命却往往容不下文学,因为唱反调也是文学的天性。

两本书的目次和顺序略有对应,但也只能说是参差的对应。

5月间,大马有人出版社主编曾翎龙为将我出本《火,与危险事物》,收录了这本“未来书”的3篇。为了降低重复率,有3篇“马共小说”就没收进来(会收进再下一本小说集)。

整个马共小说,我曾经五度写下收尾的篇章。〈最后的家土〉(2013年3月)是第一度,再后来写了〈在港墘〉(2013年7月)、〈山路〉(2013年8月)(两篇均收入《火,与危险事物》,后者特为该选集而写),最近一度即〈泥沼上的足迹〉。修补这〈跋〉时又写了〈祝福〉(准备收进再下一本小说集《鱼》),个中缘由一言难尽,也就不多说了。

这些“马共小说”有多篇和马共的关联已经是一种切线关系。反而是在处理文学史、甚至我自己和同代人及前辈之间的文学关系──不论是台湾文学史、马华文学史、旅台文学社群──甚至马共小说的写作问题、散文-小说间的文类问题等……易言之,小说这“话语机器”好像可以做很多事。
而〈阳光如此明媚〉部分用了钟怡雯散文《阳光如此明媚》的材料,调侃一下我中学学妹,及她的诗人夫婿,也是我大学学弟,行内人可是一目了然的吧。基本的意图不过是尝试用小说来“处理”一下散文──吞噬它、扩张它,带到它到它去不了的地方。陈大为不也曾用他的诗逐个的点评我们这些同代留台写作人(见其〈垂天之云翼〉)。其他枝枝节节的,不过是小说之技艺装置,就不劳辞费了。

〈最后的家土〉这题目出现在我脑中远在大学时代,只是那时还不知道要写什么。大概试写过几页,航行在内陆湖水上,烟水茫茫。大概是1989那年返马,搭车沿着中西横贯公路越过半岛(近年方知这路的开通有阻遏马共之效),昏睡之间穿过规模庞大的原始林,经过大水坝,走访大马青年社友人黄君于吉兰丹的家,吃了他颇受泰国文化濡染的祖母煮的神奇的五色饭。这篇小说应该献给他的家人。虽然我们也超过20年没联络了。

〈犹见扶余〉、〈如果你是风〉是献给年轻一代的马共研究者的,我的小说从她们的研究受惠不少。虽然,小说化之后,历史必然面目全非。

(南洋文艺,8/7/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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