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18日星期四

野芒果_1

海凡【小说】

手里这个矮扁便腹的陶罐子,原本装天津冬菜的,也不知她如何叫民运同志在农村里寻获,她还自制了一个木盖,把一小坛夏天雨林的赐予栓得纹丝不漏。那么,野芒果吃完了,这样精巧的容器是否归还给她?

吃着最后一片腌制的野芒果,牵惹唾液的酸味在叶进的嘴巴里流窜,混融在清晨雨雾中的芒果香味氤氲不散。他慢慢地咀嚼、吞咽、回味这半熟果实的酸甜。他知道,雨林里花果琳琅的时节,就裹卷在野芒果这一缕甜蜜而又辛酸的滋味里,咽下后再难寻觅。
三叉河边鸡心龙(注:岔河口的狭长山岭)的那几棵郁郁葱葱的野芒果树,是年前巡山时偶然发现的,他暗自留了心。
果然,当莲意患上缺维生素 C的症状,他窥见那原本素白如薄胎瓷却隐隐透着青苍的脸,越发白的如同透过重重树冠凿出来的那一轮冷月。据她小队同志说,只稍轻轻一拍一捏,她的皮肤即刻出现一痕瘀青——微血管破裂!偶尔与她打了照面,她那双与眉毛间距大,常显出惊诧神态的大廓落落的眼睛,一瞥一眨,黑白分明,孩子般的引人揪心。
为了让她从野果中吸取足够的维生素 C,那次巡山猪吊,他就大老远特地弯路过去。
在野芒果树的浓荫下,几十米的范围里,荡溢的果香袭人,空气里沁透微酸的甜蜜,让人仿佛置身幻境。地上落叶间有掉落的果子,熟透裂开的果肉,果蝇营营环绕;树上叶片墨绿如烟云,缀满密密匝匝的果实。他奋力爬上树桠,被身边晃动的果实摩擦撞击,窸窸窣窣如夏天的旋律,闭着眼他也能一摸一个。
那天他把一大袋野芒果都给了莲意,祈愿这金黄色的果肉,能恢复她每回清晨打野操后一脸的潮润与血色。
就在过后,一小罐腌制的野芒果片,交到了他这里。
手里这个矮扁便腹的陶罐子,原本装天津冬菜的,也不知她如何叫民运同志在农村里寻获,她还自制了一个木盖,把一小坛夏天雨林的赐予栓得纹丝不漏。
那么,野芒果吃完了,这样精巧的容器是否归还给她?
——咦!是她顶着小水布从炕衣房朝这里走过来,靠近了好像稍微掀了顶盖,脸偏了一下。
她一直没有开口要回。那么他更愿意留下来,让那个陶罐子永远盛装着野芒果诱人的气息。
塑料水布搭盖的小队宿舍外,雨丝绵密如珠帘般垂下。风不大,飞扬泛散的水汽,把丛林沉浸在淡淡的,摇曳的暗影里。
呃, 雨季,丛林的雨季来临了!
刚刚他还在炕衣房里,炕衣服在雨季里好比哨务,是每个夜晚的必须。他知道今天要出发,一定得炕干一套衣服以备换洗。
他知道莲意也在出发的队列里,排到他炕衣服的时段,他挑出了她的衣服——她爱干净,衣服总放在横杠的一端,他记得她缝在裤头供辨识的编号——帮着炕干,然后放回她熟悉的角落。
在火塘摇晃的光影里,他把莲意的衣服从炕架上卸下,捧在胸口,要挂上横杠前,他情不自禁的把头埋在衣服里。被柴火烘烤后的温柔与生硬同时磨砺着他,他感受着火焰的舔触与烧灼。
虽然炕衣房里只有他一人,但他还是感觉脸颊阵阵燥热,就好像第一次他和莲意的初识……
那时他才经由突击队来到边区,一切是那么新鲜,神奇!营盘的中心是一个大课室,课室旁边还有夯土垒砌的宽敞的篮球场。自然是泥地。大小与正式的球场相差无几。球场四周围密密移种成排高大的麻竹,在几十尺的半空形成掩蔽。
那天他从哨岗下来,临近晚餐时分,一场球赛正激烈地进行,等候用餐的战士们围着场边观看打气。
他凑近去,在同志们草绿色军装的后背,寻到一块空隙。
一位球员正带球切入篮底:“啪,啪,啪啪!”——纵身投篮!他伸颈前倾仰头观望,左手臂不觉往身边一位同志的肩膀揽去——不想那位同志却抽身回避,并且俯首侧过脸来。
他赫然发现对方原来是一位女战士,怎么却剪了一个男妆的发式?!
他忙一叠声的“对不起!对不起!”燥热从耳尖烧到颈项里。
她就是莲意。
后来他才知道,部队里的女战士除了一般的齐耳短发,为了易于干爽,还有少数几位像男战士一样剪了小平头。
这一次鲁莽,使他很长一段日子见了莲意,总是支支吾吾的不自在。反倒是莲意,却全然心无芥蒂,一两次谈起,“咭咭咭咭”笑得他又烧红了脸!
*        *        *
尽管没有预期天会放晴,望着这一场已经缠绵了超过三、四十个小时的“长命雨”,还完全没有稍停的迹象,莲意还是不由得懊恼,心里咒一句“这鬼天气”!然后她把满罐的水壶,盛着整10块水煮木薯当午餐的饭盒,摆直放进小背袋里,扎紧袋口。再用塑料枪衣把卡宾枪包好。
这样的天气,大半日行军运粮,身体是顾不上的,透湿不消说。而枪支却要顾好——还有,她抄出一片用来夹在腰带,坐下时垂下护住后臀部,不至于直接坐在阴冷绵湿的泥地上的,被同志们叫作“风鸡尾” 的厚塑料布。
这个绝对必须,却不只是因为怕潮湿!
昨天傍晚看过出发的工作单,知道自己出发和民运单位接头运粮,她不是没有犹豫。月经来了第三天,她完全可以提出要求替换,留在营房放哨,或当战斗组,或者帮厨。但她又想经期正当收尾也许当晚就过去。谁料到今早又还是一大滩血!这时要再说不能去,指挥部也无从找人代替。那么,8人份的货物,由7个人分担,这样的天气,这样的路况,吃力可想而知。她默默把折叠好的玉扣纸加厚垫好,放进裤底。她也知道被雨水一淋,未必管用,所以,这“风鸡尾”至少能有多一层保护,或掩蔽。
刚才从炕衣房回来,经过男小队第三小队,她看见叶进拿着那个小陶罐出神。到底他在想什么呢?
这个雨季真令人苦恼啊!
近两三个星期来,领导同志的爱人,桂香大姐几回找她谈心,对她说起第九小队队长黄强,讲了许多她也认同的道理:老同志为革命奉献大半辈子,因为小小年纪就上队,其实年龄并不算大,真的需要有一个革命伴侣,生活上互相帮助,扶持。老同志优点多,忠心耿耿,虽然文化不高,却是一身的游击本领!黄强还曾当过领导同志的近卫多年。如果不是军队规模小,让他当个中队长绰绰有余!最最重要是大家有共同的革命理想,在部队一起生活就有共同语言。年龄差异绝不是问题。
她默默地听,低着头,刘海垂下来一抹暗影,大姐看不清她的神情。
她也看不清自己的神情。
黄强她认识,四十好几了,“6·20”过后上队,那时才十二、三岁吧,老同志们都叫他“黄小鬼”“黄小鬼”的。
在新战士学习班时,黄强还给他们上过课,讲的就是他当年跟着老马队长伏击钦差大臣葛尼,那些响彻历史的枪声炮影,听得他们眼睛发亮。
她和其他新战士一样,崇敬,佩服从炮火中走过来的老同志。他们受到老同志革命意志的巨大鼓舞,决心学习他们为赶走殖民统治者坚持斗争到底。
可是,要成为伴侣,要生活在一起,她觉得彼此真的不了解,横着一条沟跨不过去。她的内心因为惶惑而颤悸。
但大姐说了,部队里头男女同志不可能像外头那样互相接触,牵手恋爱,“我们不用这个,最大的互相了解,我们政治上一致。”
她也知道,男女同志要建立关系,是要一方写信向对方透露,经过组织转交,再由对方考虑决定,然后回复。大姐就说:“这样又能有多少了解,互相了解是在结婚之后!”
 她的助理小队长——边区广西妹,外号“虾女”也曾对她说,当年她和爱人通过信确订了关系后,大半年时间里,从无人知道底细,直到组织上宣布,当晚他们要搬去住小屋了,这才揭开谜底。同志们哗然!说着大约记起当时满座惊讶的神情,言下不胜自豪、得意。
可是,可是她总觉得这中间缺了什么?做同志和做夫妻到底不同。就这样做决定,她,她说服不了自己。
她嗫嚅着不知如何回复。
大姐目光炯炯,盯逼着她:“还是,你已有了喜欢的人?”
她脑里闪过一个身影,轰然砸下,使她感到有点眩晕,她把头勾得更低!
(1,待续)

(南洋文艺,12/1/3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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