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希在善后。原来他起身要自己处理,春希轻轻把他按回床上。手电筒光流萤般在大腿旁游荡。“哎呀!”春希脱口低喊,“怎么搞嘛?套子破了!”
阿翔静静地仰躺着,睁眼望着透过塑料布的天光。
他不知时辰,只感觉月亮的清辉撒落在小屋外的枝叶上,叮叮咚咚的脆响;感觉到在他身上温柔细腻地摩挲,像春希爱抚的指尖。啊!如此美妙的夜晚!
他浑身酣畅,四肢百骸无比舒展,身体的热慢慢地弥散。额头与胸口的微润,让他体验着余韵的甜蜜绵长。
山中生涯物资贫乏,日常作息艰苦简单,两人间的缱绻犹如这月光,幽暗里闪烁教人迷醉的微茫。何况他断腿后被分派在印房,而春希作为机动人力,长年出发,四处奔忙,一年里没有多少个属于他们的旖旎而短浅的夜晚。
阿翔一动不动,心里不无愧怍。这其实是他的预谋,他该怎么说?
“怎么办怎么办?哎!”春希把手电筒光直照他脸上。
他眯起眼,回避春希的目光,嗫嚅地像是在宽慰她:“不——不用紧张吧,一次半次,未必——未必就出事!”
“噢!这次要糟糕,哎——”春希抡拳在他大腿猛锤一下,“你这坏蛋!”
阿翔不吱声。春希爱他,怎么骂他都不过分。虽然他口头宽慰,心里却是希望一蹴而就,没有瞎忙。刚才猛烈的动作到底触痛了他脚上的旧伤,但他不懊悔,他知道这个姿势比较能成事。他的计划一步步在落实。希望在既成的事实面前,春希能和他想到一起。
他甚至想到永恒的母性能发挥的力量。
偶一省思,他会为自己这个突兀的念头,感到惊诧和惶惑不安,什么时候,他的脑袋竟被这落后思想攻占?
断脚后他几乎不再出发,被安排在印房做内勤。每天入寝前,他解下金属打制的义脚,注视日渐萎缩的断肢,仿佛注视的就是自己的一生。个人的际遇,部队的遭逢,在这相对平静的日子里,使他翻腾着前所未有的浮想。
当他开始和春希生活在一起,他写了上队以来的第一封信,告诉年迈的父母他的近况(当然不说断脚),让老人知道他与春希离家后都平安。即使很难预测信一定寄到,组织上也告诉他向外面寄信费事又麻烦,而他坚持。他隐隐察觉到自己思想守旧传统的一面。结婚了,孩子就算正式走出父母的目光。父母亲都喜欢春希,交给她,老人家放心。这也是对他们的一个安慰。
他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上队之初,有过许多美好的憧憬,壮丽的理想曾经那么急切的召唤,义无反顾地上山打游击,热烈参与斗争的激情,那是青春对爱情,对信仰的浪漫!而胸中那一团火,虽然还在岁月的灰烬中捂着,却也免不了年年月月,时时刻刻的消磨。同志们聚在一起日夜厮守,所有的努力,除了要生存,要斗争,要战胜敌人的围困,绞杀,还要战胜绝望!
阿翔其实挺积极向上。他不说泄气话,不闹情绪,他还发挥擅长,为战士们谱曲写歌,歌声里流荡着欢快与朝气。
他看清楚了自己的一生,他珍重自己和同志们的牺牲。笑着活着是一辈子,哭着活着也是一辈子。既然是为信仰和理想,活着就要活出牺牲的高尚和精神!
他也多次想到生命的最后,那坎坷路的尽头,夜幕沉沉垂下。许多壮美的青春,像夜雾缈无痕迹地在丛林里消散,他感受着强烈的震撼,不平,和一种深刻的宿命的哀伤。
在生与死的拔河里,谁也无法上岸。那么要用什么去平衡,去守望?
于是,那个念头,带着纠结,带着交战,带着挣扎,生发后却又带着刚硬,带着冥顽,带着不计后果的决绝。他要给世界留下一点什么,留下一粒种子,一株幼苗。
这颗种子就先落在他心里,生根蔓延……
春希挨在他身边,发出均匀的鼻息,甜甜地酣睡。
他却一闭上眼,就在打量一个陌生的自己。
明天春希醒来,她还能认得“他”吗?能接受“他”吗?
(3,待续)
(南洋文艺,2/8/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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