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森林》是爱情小说……吗?就像“你爱我吗?”这种问题,实在不好回应。
《挪威的森林》是爱情小说……吗?
这疑问句,包覆了一个肯定句,并没否认这是爱情小说。但毕竟疑问还在,很难不去怀疑小说除了言情,是否还有一些什么。《挪威的森林》,真的是一部爱情小说吗?
捉摸不定,因为小说关乎爱情,又非关爱情。日文版原著封面写道:这是“百分之百的爱情小说”。如果是,何以小说当年一夜之间畅销,反令作者村上春树感到震撼,让他打消返国久居的念头?小说如果只是言情,他何恐惧之有?
我们知道,《挪威的森林》是村上自传风格最强烈的小说之一。书中所写东京求学生活,可与当年他在早稻田大学文学部求学的经历对号入座。从他宿舍外的旗杆,到当年炽烈的学运,后人指证历历,认为《挪威的森林》书中所言皆有所本。但小说之中人物,纯为小说家杜撰,应该不必怀疑。但在学运动荡的年代,何以人物发展是用爱情故事来铺陈?或许爱情故事,不只爱情故事。聪明的读者必已看出蹊跷,只是不知什么而已。
《挪威的森林》是爱情小说……吗?就像“你爱我吗?”这种问题,实在不好回应。直接说爱,没有诚意,理不直气不壮。说不爱,又太伤人。只能转弯拐角,侧面夹击。小说所采的自传体式第一人称,正好露出口风,有利解密。
如何爱情,什么故事
《挪威的森林》的故事叙述人是位中年大叔的“我”渡边撤,回忆他20岁前后发生的少年往事。东京求学前,他涉入一段日后将盘据他前半生的三角关系。“我”爱上的直子,是“我”高中好友木月的女友。一次在与“我”打完撞球之后,时年17岁的木月在家中车库无预警自杀。直子与木月并未真正有过床笫关系;之后跟“我”发生的,才是她唯一的性经验。接下,直子入住京都山上阿美寮疗养院。直子室友石田玲子,38岁,曾经担任音乐老师,生病入住阿美寮,“我”探访直子时认识。之后“我”写信给直子,都没回音。书末,玲子取道东京前往北海道,才告诉“我”直子后来在阿美寮自杀始末。
这段旧的感情关系,并未阻止“我”在东京大学发展另一段关系。小林绿是“我”戏剧课上的同学,爱上了“我”,成为女友。但与小林绿的关系,“我”始终被动,无法忘情于直子。小说结束时,“我”拨电给小林绿,但该说什么好呢?
除了小林绿,“我”在东大还遇有几位难忘的人物。一位是被称作“突击队”的宿舍室友,另一位是富家少爷永泽,常带“我”上酒吧寻找女炮友过夜。永泽有位漂亮的女友初美,深爱永泽,似乎不很介意他跟其他女生上床。初美也擅打撞球。“我”和她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在打撞球。多年以后知她别嫁,死因是割腕自杀。
以上剧情简述,仍然无法化解小说层层包覆的谜。然而读者如果敏锐,并维持佛洛伊德提过的“一种持平地悬吊着的关注”(an evenly-suspended attention),则阅读《挪威的森林》,就会“听见”几个母题周而复始地重复:性的无谓、爱的不可能、撞球、自杀,以及贯穿小说的第一人称。
如作细分,村上至少采行了3种重复手法,并三者交错。首先,如前所述,反覆回荡的是几个有限的母题。以撞球为例,似乎擅打撞球绝非什么好事,打玩撞球之后,听到的消息都是自杀:木月如此,初美也是。木月、初美、直子,3人皆死于自杀,只是死法不同,但消息传来一样令“我”措手不及。其次,种种这些事件,受到最大冲击的是“我”。
小说既采第一人称叙事,遂只听见全书满口的“我、我、我”,“我”最关心的还是“我、我、我”。小说不只自恋,并还透过第一人称,将读者卷入他的自恋。第三,第一人称叙事,一而再,再而三包覆着其他叙事。譬如,“我”在交代玲子最后告诉“我”的故事里,有玲子的“我”讲述直子跟“我”(渡边撤)的往事。这种包覆叙事,使得“我”中有“我”,自恋之中有更无法自拔的自恋。读者如果同样自恋,必将越卷越深。同样包覆的还有爱中有死,死中有爱。配上自恋的第一人称,小说叙事相互卷来卷去、纠缠不已的就是这种第一人称爱与死。
要能跳脱叙事上如此致命的吸引力,首先就要理解,《挪威的森林》这种叙事手法早有文学先例。这么理解是从“时间纵轴”上,借从书外的文学史,掌握这部小说写作技巧上的借镜。特别是第一人称的语调,并非每部小说相同,村上何以挑了目前这款语调,是为观察重点。
至于另一条“空间横轴”,则有赖我们进入书中世界观察,细究小说叙事里的包覆结构,又是如何一层包覆着一层进行。无论“时间”还是“空间”的轴线,书内或是书外世界的指涉,村上的重复策略都作了他特别的调控。然而我们也发现,如果作者的叙事无法跳脱种种这些重复,为他的叙事作出了断,小说极可能失败。一如我们读者,如果持续沉迷在这种由重复构成的叙事,不能跳脱,阅读恐怕也以失败作收。
(1,待续)
(南洋文艺,4/10/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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