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不久后,我发现书本是最常被丢弃,却是很少被抢救回收的东西,拾荒者宁愿捡纸皮箱、报纸、铝罐,都不愿载着成捆的旧书满街跑。
拾荒老爸自夕阳的光海穿过,拖着重甸甸的箱子,回到尽管西照的废弃战前店屋里的安乐窝,把一天的收获和我们分享。拾荒老爸同时带回来了我们的晚餐,那是3个用宝丽龙饭盒装的杂菜饭,我闻到了鱼香,我知道拾荒老爸自己的饭盒里一定只有饭配菜,我待会要把我的鱼分一半给他吃。
“喵!”,“喵!”,我和哥哥跳上箱子找书。
拾荒老爸老船长般的呵呵笑,“今天收获颇丰,你们看这是什么,《白鲸记》,还有史蒂文生的《金银岛》和《变身博士》。”我和哥一人拿一本去,拾荒爸爸不认识字, “ 你们今晚要读《白鲸记》给我听” ,我们和声,“好!”。
拾荒老爸说他年轻时就在这幢建筑里住过,打过工。原来这排战前老店屋十多年前还有在营业,那时拾荒老爸在其中一间书店打工,左邻是纸扎店,右里是以卖传统喜饼闻名的饼家,附近另有棺材店,楼上也住有一个专治小儿科的“先生嫲”,一条街几乎包办了所有营生,从生到死。
清晨走在凉凉的街上如在童年的记忆之海里潜过,叫人心旷神怡,后来马路扩建,店前的停车位没了,人潮突然少了很多,接着布匹店的柱子出现裂缝,就这样,这排店莫名其妙被列为危楼。楼危人散,纸札店的老板刚好在这个时候过世了,妻子去世多年的书店老板最后决定应他儿子的要求去美国同住,也仓促结束了营业,拾荒老爸这个一辈子打工,没有什么一技之长的人只能从此靠拾荒为生了。
“一晃间,我都拾荒十多年了,对老人来说,10年岁月并没有多大意义。”我记得有一回拾荒老爸那样感叹的说。
拾荒爸爸一开始拾荒时,就发现这根本就是他的时光拾遗,他一路捡拾别人的弃物,其实拾的大部分是他自己的遗漏,在匆匆的人生岁月里,所有的无心错过,都让他在拾荒中重新面对,所以他相信自己在晚年开始拾荒,是上天有意让他再度回顾自己的人生。他在拾荒时捡到各类时光遗物,从儿时的大光灯、半导体收音机、黑胶唱片、放火炭的熨斗、旧时的大秤、卡带、唱机、随身听,犹如在时光隧道里游走,最后他发现了书。
关于书的记忆应该从拾荒老爸开始在书店工作说起,“那是60年代的事,书店卖着文具和进口书,我不认识字,但他们告诉我,大多是香港来的书,新加坡印的也有,内容相当广泛,封面有裸女的就藏在柜子下悄悄卖,人们已司空见惯了,我当时才30十出头,如果找机会好好认识字,肯定有能力阅读的,可是我一次又一次错过认识字的机会,我放工后就往游艺园钻,书店里另外两个员工去参加读书会,要我也一起去,我不认识字才不要参与,我一心记挂着游艺园的蛇女郎一件件的将身上的衣裳褪下,直到全身赤裸着和蟒蛇对吻,我当时常常幻想自己就是那条蛇。后来我的两个同事不干了,听说去搞革命事业了,再后来游艺园也结束营业了,我才突然觉醒时间过去许久,青春不再,后来书店的工全落在我身上,我要进修已倍感艰难,体力不胜应付,40来岁的我头脑吸收能力已不如年轻时了,我每天搬着书,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是那么喜欢书本,在时间的错漏中,满满是遗憾。”
“幸好拾荒不久后,我发现书本是最常被丢弃,却是很少被抢救回收的东西,拾荒者宁愿捡纸皮箱、报纸、铝罐,都不愿载着成捆的旧书满街跑,很多人年轻的时候读很多书,但老了视力不佳,行动不便,书便被清理出来。还有,搬家了、失恋后、结婚的、孩子出世后、失业的、破产后、书的主人去世了,书有太多被遗弃的理由,D.H.劳伦斯的诗集《小鸟,野兽,花》被丢弃,落得乏人问津的地步可谓正常,我差不多每天都会在骑楼下、走廊上、马路边、大垃圾槽里发现各种弃书,我把学校课本、流行杂志、各类会刊、宣传小册抽出来,在回程中卖给了回收站,运回家的就是你们最喜欢的文学书籍了。”
我和哥哥每天都会从拾荒老爸带回来的书里找寻我们尚未认识的作家,或已知的作家们的遗珠之作,像多丽丝·莱辛的《猫语录》和《特别的猫》,常常读书而忘记时光,我也因此忘了要学习那些攸关生存的捕鼠技术,转眼之间我已成年了。大清早,拾荒老爸出门前会给我们张罗香浓的咖啡乌和饼干,睡醒后我们便开始读书,在这世界上原来有着永远读也读不完的书,哥哥说“我们一定要慎选自己的读物,毕竟人生有时限!”
第一次听到人生有时限,我突然有种哀愁,但我听他的话,就算读到近尾声的书,只要一发现不再想读了就要马上停止,坚持读完无意义,相反的,任何一本书,只要读得开心,无论读多少次都无须去在意,就像杰克伦敦的《白牙》。但是哥哥要我无论多沉迷阅读,都要上屋顶呼吸月光,他说没有月光的加持,我们的毛发是不会有光泽的。
(上)
(南洋文艺,4/10/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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