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丁点儿 |
(三)医院病房。风刀霜剑严相逼。
高中毕业后,大家逐渐失联。李国基再度见到刘老师,是十多年后的千禧年。刘老师病了,躺在医院里。那一天,李国基差点就认不出刘老师,不是因为他变老,而是那份昂扬消失了。刘老师绻缩在6人房病床上,垂头丧气。
“时代不同了,国基。”刘老师软弱无力地叹息。
《葬花吟》演出翌年,李光耀政府关闭南大,改制教育,华文中学在新加坡消失。刘老师与一批华教人士,组织起来陈情抗议。可是,在当政者强硬镇压的威胁下,人们很快便作鸟兽散。1987年,大马政府启动“茅草行动”,关押大批华教活跃分子,有几位刘老师的旧时战友受到牵连。刘老师在长堤南端奔走,设法营救。然而,新政府不欲干涉马国内政,稍具影响力的民间人士,如陈董事,皆选择明哲保身。60年代的左派斗士,老的老,被流放的被流放,剩下的几个都已经妥协,或归隐,或被安置在优渥的职位上。他曾经景仰的长辈,没有一个愿意去踩这滩浑水。
刘老师什么事都办不成。
李国基面前,是一个希望破灭的老头,奋斗半生后,惊觉理想如虚幻捕风,战友面目可憎。战争已经完结,他羞愧地躲在废墟里,无法走出。面对爱徒,刘老师背负很重的内疚。真是瞎了眼睛!自己虚耗青春不算,还把学生也拉下水!当然,道歉的话,他一句也没说出口。
李国基有自己的战要打。
高中会考后,他考上商学系。纪瑞云则成绩优良,挤进法律系,在华校生里是个异数。同在商学系的陈安平,曾尝试隔系追求过纪瑞云。可是,她是一朵不为世俗玷污的白莲。李国基从未把爱慕化成行动,与她共读《西厢》的愿望,只能在梦里寻觅了。
毕业后,李国基和陈安平都加入金融界打拼。陈安平长袖善舞,步步高升,几年后就自起炉灶,创立一间地产中介公司,捞得风生水起。李国基在业界里格格不入,辗转换了几份工作。金融界讲究眼光独到手法狠辣,华教的温良恭俭让派不上用场,李国基必须重头学起。渐渐,中文在他的世界里消声灭迹,中秋变成了月饼节,端午只余吃粽子。
在病房里,师徒两人无言以对。李国基把一袋水果留下,默默走出医院,消失在落日的余晖里。 不久,他决定自己受够了金融界的你虞我诈,辞掉工作,加入一家临终医院成为义工协调。他的薪水少掉一大截,一个人却活得心安理得。
偶尔,他听闻纪瑞云的消息。她在法学院里成绩优良,毕业后被顶尖的律师楼争相录取。几年后,她突然辞职不干,重考师训学院。听说,她的理由是不想“昏天暗地拼了命,替一个有钱人控告另一个有钱人。”若干年后,她患上乳癌逝世。
厄讯传来,李国基脑中再度响起《葬花吟》。优美的音乐,如今披上层层浓郁的哀愁,挥之不去。在岗位上,他看尽了生离死别,几乎已是云淡风轻。这一次,他的心仿佛彻底死去。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夜渐深沉,乐曲迂回不断。
摄影/丁点儿 |
(四)谢师会。一抔净土掩风流。
李国基和王小慧走进餐厅,迎面走来王熙凤。当年四面玲珑的准女强人,如今洗尽铅华嫁作高官妇,全心栽培一对就读名校天才班的龙风胎。王熙凤在大学时改信基督教,如今面子书上常贴“主使我福杯满溢”之类的英文经节。李国基与她寒暄几句,斜眼瞟见刘老师。
刘老师坐在被众人遗忘的角落,静静地捧着一个茶杯。他依旧穿着宽松白底长袖衣、深色长裤、霸打牌黑皮鞋,像一个过去的人物,跟世界再无瓜葛。比起10年前在医院会面,他更消瘦,头发更灰白稀疏了。
刘老师紧握李国基的手,微笑说:“你来了。很好,很好。”他凝视王小慧,半晌,问:“你就是那个晴雯吧?”王小慧很感意外。“当年,我只有3句台词。”她愉快地说。
一阵骚动,原来是陈安平到了。一票人蜂拥过去。“对不起,路上车真多!”陈安平一头黑发,长袖衬衫剪裁合身,皮鞋擦得发亮。他嘻嘻哈哈,满场打招呼,不漏一人,好一阵子才到达主桌。他猛摇刘老师右手,兴奋地说:“刘老师,你好,你好!我是贾宝玉。记得吗?”众人大笑。陈安平拍李国基的肩膀,抱怨:“这么多年,你都没变!”他端详王小慧片刻,忽然食指上下摇动,指着她说:“王小慧!王小慧!越来越年轻漂亮!”
陈安平坐到哪里都有人围绕,问他近况、地产走势之类。有人弄来一份当天的《联合早报》,封面正是陈氏地产铺天盖地的广告,标题为:“城市繁华之缘,投资明智之选”。单位由800至1000平方尺不等,四通八达/都市绿洲/优质教育/尽在咫尺,七彩缤纷,轰轰烈烈用上全版,把头条新闻硬生生挤到次页。有人说:“贾宝玉的文采,弹无虚发呀!”陈安平空洞地笑道:“呵呵。中文早还给了老师,现在得出钱请人写。”
李国基和王小慧陪在刘老师左右,疏疏落落地谈着。一会,薛宝钗手拿一杯啤酒坐下。在现实生活里,她的姻缘也不好,离过婚。提到纪瑞云,薛宝钗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她被诊断出来时是第二期。这类患者的标准疗法,是切除乳房,再加放射或化疗,治愈的几率很高。”薛宝钗说。“可是,她拒绝入院。朋友家人怎么劝她都不听。”
“她完全不治疗吗?”李国基问。“她择传统草药疗法。”薛宝钗答。李国基在临终医院见过很多病人,经过重重手术化疗,苟延残喘仍难逃一死。也许这就是林黛玉本色?宁可全身而去,也不愿拖着一副残破的身躯。薛宝钗又说:“几个月后,她突然宣布出家,妈妈伤心得不得了。”李国基想象纪瑞云落发的情景:青丝絮絮飘落,不曾沾染绣帘,没有依恋。
那边厢,陈安平一桌,酒酣饭饱,正兴高采烈。有人提出假想题目:“3件事,哪件最糟?儿子把女友的肚皮弄大了。女儿的肚皮被人搞大了。老婆的肚皮又大了。”大家七歪八倒。结果,男士们一律不愿女儿吃亏,宁可太太辛苦。女士们分成两派。王熙凤说:“唉。还是我来挨吧。”几位女士不同意,不约而同说:“好不容易熬到孩子长大,难道又得重来20年?”大家起哄,想听陈安平高见。陈安平反问:“我老婆怀的孩子,是谁的?”众人爆笑。他慌忙辩解:“那才是最糟糕的事!”繁华热闹,到了不堪的田地。
“纪瑞云死时才38岁。”薛宝钗哽咽说。“弥留时,有几十位尼姑为她通宵诵经。”她叹一口长气。“真可惜,今天她来不了了。”
在一旁的刘老师,幽幽地说:“质本洁来还洁去。”
他的眼神闪过一抹稍纵即逝的深邃。“今晚,贾宝玉和林黛玉都缺席。”声音苍老悲凉。
李国基觉得:是时候了。他挨前,紧握刘老师双手。“老师,有一句话,我早想对你说。”
集压心头多年的话,一字一字流出:“我要谢谢你。”
刘老师的手冰冷,微微颤抖。“我没给过你什么荣华富贵。”他的脸扭曲。“也许还拖累过你。”
“我从你身上,学会什么叫坚守。”
一阵静默,仿佛永恒。
刘老师的泪水涌出。一头被囚禁多年的困兽,终于被释放。
恍惚中,李国基看见满天飞花,飘红万点。
“还有,谢谢你介绍《红楼梦》。”他环顾四周。“我才能认识这么多漂亮的人物。”
大家破涕为笑。
李国基卸下心头包袱。晚餐完结,他和王小慧离开嘈杂的餐厅。
一段路后,王小慧在街口停下。
“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她说。他回首。她眼角有未加掩饰的细纹。
“你有很多优点。”她的声音柔美坚定。“但是,我最欣赏的,是你的善良。”
两人凝视对方,然后继续向前。到分岔路,他们直觉的知道应该如何选择。
街灯下,走着茗烟和晴雯。他们不是宝玉,不是黛玉,只是和时代擦身而过的丫鬟和小厮。今夜,阑珊的灯火,温柔地撒在他们身上。
(2,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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