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6日星期六

“动地吟”、文学与民间

敢有歌吟动地哀
——“动地吟”、文学与民间

南洋文艺,3/4/2012
傅承得


有人怀念“动地吟”。有人不。我不。之所以不,因为那些和我一样舞文弄墨的人,除了田思和小曼等少数几个,都麻木不仁。尤其当我从事出版,我更看清这些所谓“马华作家”者的真面目:自我中心、自以为是、自哀自怜,结果──自掘坟墓。所以,这篇文章,本来可以不写。古墓幽魂,听不懂脉动的意义。

但还是写。写给活着的人看。“动地吟”,曾带给我感动和欢乐。因为认识了一些人。如果不是因为这项活动,我不会认识这些与马华文坛毫无关连的朋友。如果不是这些朋友,我不了解“动地吟”──也许该说是“文学”──的意义。这些朋友,来自草根。更精准的说:是来自文学的草根。其中一位,是已去世了的黄耀铭先生。想起诗曲朗唱,我想起他。但是,马华文坛不会记得他。我记得。逐渐的,我选择忘记任何马华作家。

既然要写,那就话说从头。


走入民间,走上街头

声音的演出。1988年12月。吉隆坡陈氏书院。第一次,诗歌在民间宗祠的天井,对着门外车水马龙和门内两百余名席地而坐的听众,或低吟或慷慨或轻唱,回到草根。有陈徽崇的鼓、周金亮的吉他和姚新光的笑声。他们与文学无关。

动地吟。1989年6月至8月。新山柔佛古庙、槟城五福堂、吉隆坡陈氏书院、吉兰丹中华大会堂、马六甲培风礼堂及吉隆坡马华大厦三春礼堂。遇天安门六四事件和第6届文化节。最后一场为华社资料研究中心而朗,台上的演出者多与文学无关,如黄金炳、柯嘉逊、庄迪君、张碧芳和陈友信等,听众逾千人。

肝胆行。1990年5月至7月。吉兰丹巫统大厦、巴生中华独中礼堂、瓜拉丁加奴东姑礼堂、诗巫民众会堂及古晋中华一中礼堂。第一次在州巫统大厦朗唱有关茅草行动的“爱国诗”,马来工友和气友善。第一次“越洋”东马,看到诗巫和古晋南市有华文路名,觉得这个国家,只有这个州属还可以。东渡8人,演出结果,主办单位荷包大出血,听众热血沸腾。

动地吟。1999年4月至9月,共演出22场。西马19场,有几场在百货公司大厅演出,盗版音乐伴奏,听众寥寥无几;另一场在南洋商报总社礼堂,为立百事件猪农筹款。东马3场:古晋、诗巫和美里。美里笔会的朋友真挚热情,以冷冻猪脚招待三月不知肉味的“西马仔”。最后一场在拉美士谢幕,听众500。夜归昔加末留宿前,参与演出的年轻诗人林金城、吕育陶、张光前、周若鹏、女歌手戴丽金,以及我无法言谢、自始至终都同台演出的周金亮,流连烟酒夹臭的迪士哥。

以上演出,幕后有一群与文学无关的人。主要是傅兴汉、林福南及各地主办人士,包括黄耀铭先生。这期间,受邀而非主动策划的小型诗曲朗唱会,另有近廿场。现场观赏演出者,保守估计是两万人次。九成九九,与文学无关。



如果“动地吟”是品牌

如果“动地吟”是品牌,它有两万名消费者。

那它卖什么?为什么买?

它卖华社心理。第一阶段(1988至1990年)和第二阶段(1999年)的演出,都有时空舞台。1986及1987年是经济不景、华小罢课、亚当事件和茅草事件等。1997至1999年是金融风暴、安华被捕和立百事件等。华社的苦闷心理,在与现实有关的诗里,找到一扇可以透气的窗口。也因此,有许多场演出,内政部的朋友也来捧场。他们间接为敏感内容营造气氛。我的意思是说:不成功就成仁。但是,如果没有第二个卖点──与文学无关的卖点,一定成仁。

它卖视听绝招。“动地吟”的灵魂人物是游川和周金亮。游川朗诗,都是见血收刀。从90年代前后的〈五百万张口〉、〈青云亭〉和〈一开口〉,到90年代末的〈一登天安门〉、〈一切照旧〉和〈Diam-Diam〉等,或说学逗唱,或爬桌登高或抓脚丫污垢,震撼人心,过耳过目都不忘。周金亮以诗入曲,是陈徽崇后不二人选。只是陈徽崇是庙堂雅乐,懂得听的人好听,想要学的人难学;周金亮是市井小调,兼有胭脂味和流氓气,细尝隙有回甘。常人多爱视听,而非文字,游、周二人,朗唱双绝,投正胃口。

第一卖点从心,第二卖点从眼从耳。其实,“让诗歌走向群众”,以及“歌凭诗贵、诗以歌传”的想法,从1988年开始,就已扎根。1990年《动地吟诗帖》序,说得很清楚:

“我们从不认为:文学是象牙塔里堆砌文字的游戏;

我们也从不认为:离开美学因素,文学可以感动人心;

我们的企图是:用艺术最敏感的指尖,来弹拨现实这根最敏感的弦。”


如果“动地吟”还算卖得不错,顾客买的,就是这些。而这些材料和技术,原本都在,“动地吟”只是经过企划,善加促销而已。个中高手,就是傅兴汉。但这样的人,马华文学史不会记他一笔。他与文学无关。

于是,让我回到我最想说的几点。


回到文学的来时路

文学,本来就与文学无关。马华文学,从1990年代开始(或许更早),成为少数人的“专利”。这些所谓 “有水准” 的作家或文学评论家,只写给少数“有水准”的人看。其他没水准的作家,则不晓得写了要给谁看。但不论身段高低,他们都有两个同共点:一是自私自利。他们眼中只有自己,没有社会和群众。一是怨天尤人,说读者越来越没水准。

──是这样吗?

1999年“动地吟”22场演出,听众凭诗册入场,《吻印与刀痕》卖了近万本。参与诗人游川、林金城、吕育陶、张光前和周若鹏的新诗集,各卖出300至500本。买书的人,多非“文学读者”。也许他们“没水准”,但他们因诗曲朗唱而企图接近和了解文学。那些有水准和没水准的作家,为没水准的群众,做了什么?

如果人生是万千头绪,社会是五花八门,那么,文学,就不可能只有单一面向。作家可以有个性,可以自私自利或怨天尤人;同样的,读者也可以有无数选择。如果文学的高山,是要从平地起步,那么,谁来带路?如何带路?以何带路?如果没有,高山仰止,不也是自然且正常的吗?

论市场,马来西亚华人社会太小;论教养,也不高。但是,别老以为众人皆睡我独醒,这个社会,仍有许许多多与文学无关,但很长进的人。不是他们不敲文学的门,而是文学重门深锁。

我尊敬的长辈:已故黄耀铭先生,因为“动地吟”为他开门,他尝试接近文学,也把一群朋友(如林玉通和冯福兴先生)和家人,带来敲门。他没忘记游川的朗诵和周金亮的诗曲,10年后,从瓜丁来回关丹400里路,只为了再睹风采。还有林妤珍小姐,10年前因观赏而感动,1999年听说“动地吟”卷土重来,她说一定要在她所在的拉美士办一场。这些与文无关的朋友,还有很多;是他们作为中介,让更多的人靠近文学。

我所以提起黄耀铭先生,因为他为文化和教育付出很多,但他从事咸鱼批发,从没说自己有水准,更从没埋怨社会没水准。我忘了许多许多作家,但记得他。因为,他让我感动。

文学,如果无法令人感动,等同垃圾。

文学的来时路是群众,不是少数有水准的读者或评论家。

文学的源头活水,是感动。

而,在马来西亚这个时空,文学的力量,是主动。

2001年12月4日凌晨,吉隆坡

(南洋文艺 2001年12月)

1 条评论:

wongky.sce 说...

末學認為,文學的源頭活水是人性的共鳴,不只是表面短暫煽情的感動而已。而人性共鳴的外在表現,是亙古不變,融通四海的道德仁義。
沒有了道德仁義的文學,嚴格上來說,只是一文不值的廢話。更不用說能打動人心,流傳後世了。
故孔門四科,先立德,後言語,再政事,末文學,其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