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6日星期六

张锦忠:诗的反叛

诗的反叛(及其限度)
张锦忠【文学观点】
在牧羚奴身上,我们看到本地现代诗人自觉地对域外现代话语的反叛与抗拒。当然,那是一种影响的焦虑。不过,也只有“自强诗人”才会有这种焦虑;小诗人只会想到模仿或挪用外来文库。
  我在60年代末、70年代初面对的中文白话诗语境有两种,或三种,也就是日后才知道的,“现实派话语”与“现代派话语”,以及“五四话语”。这样分似乎有点不伦不类,不过却是当时诗界语况。跟许多大马华裔中学生一样,我在中学华文课本读到徐志摩、冰心、闻一多等人的五四新诗,分行、分段的新诗。此外,我也在《当代文艺》读到形式接近但用词较当代的新诗,不过没什么深刻印象。五四新诗,离70年代当然已久远,可是依然比本地报纸文艺副刊耐读,可见文学进化论不一定准确。那年头的本地副刊新诗,除了分行、语意清楚、主题明确、词物关系透明外,还出现大量的口号与标语,大概是师承文革余绪,就诗意来说,其实属下品,可是却在两大报副刊成为当道的“宏大叙事”。“五四话语”不乏动人诗篇,对刚接触诗的读者来说,是比较容易亲近的抒情传统。可是这个传统显然不是当时本地诗坛主流话语所要继承与发扬的(就这一点而言,“现实派话语”乃对“五四话语”的反叛)。我自己认识何其芳、李广田、卞之琳、辛笛等中国诗人,对中文新诗的现代化略有所知,是因为《蕉风》介绍《汉园集》与《手掌集》;报纸副刊似乎连艾青也没多大兴趣。从何、李、卞及九叶诗人到(台北的现代派或创世纪的)“现代派话语”,从文学史的观点来看,显然不是新诗话语的反叛,而是现代化的演变;不是跳跃式,而是实验的成果累积。但是,这样的认知,我要许多年后才知道。在60年代末、70年代初,在阳光明媚的东海岸,面对“现实派”、“现代派”、“五四”这3种话语,我未经思索就选择了“现代诗”,而且是从遥远的台湾进口的现代诗,纯粹是为了对不耐读的“现实派话语”的反叛。

于是我读余光中、周梦蝶、商禽以及所能找到的现代诗。在此之前,我读的是力匡的《高原的牧铃》与《燕语》。力匡的诗当然写得比多数本地副刊新诗好,可是也属语意透明浅显易懂类,读久了就觉得了无新意。力匡、柳北岸(另一个我当时可以读到的诗人)的语境其实不是意识形态挂帅的“现实派话语”,而是还没有进入汉园或九叶语境的新诗话语,或在两者之间。(白垚呼吁“新诗再革命”乃对这类新诗及“现实派话语”的反叛。)对一个中学生来说,相对于力匡与柳北岸,余光中的诗当然算是难懂,周梦蝶、商禽的作品就更不用说了。难懂正是它们的迷人之处。“所能找到的现代诗”的主要来源是《学生周报》与《蕉风》,尤其是牧羚奴的诗,还有牧羚奴与完颜藉编的《南洋商报》星期天《南洋周刊》《文丛》版上的创作与译诗。在牧羚奴身上,我们看到本地现代诗人自觉地对域外现代话语的反叛与抗拒。当然,那是一种影响的焦虑。不过,也只有“自强诗人”才会有这种焦虑;小诗人只会想到模仿或挪用外来文库。

于是当试写的冲动被这些分行的升华形式唤起时,取隐喻舍明喻,采呈现而非明说,迷恋文字游戏而弃阶级意识或历史使命,成为创作快感的精神来源。那也是对透明的词物关系的反叛。写诗成为造词与编码,或营造一个没有入口(或出口的)私人或个人化语境。反叛的符号无法解码,故这些诗稿大多长埋编辑抽屉的稿堆中。直到有一天,我到编辑室上班,在抽屉中发现自已多年前试写现代诗时投来的旧稿,连忙投入废纸篓里,结束了我的文字个人化实验时期。

其实,在此之前,“现代派话语”已因外界批判而产生了质变,尤其是台湾现代诗话语。台湾现代诗在关杰明与唐文标(以及同时发生的“乡土文学”运动)发难之后开始反思高度私人或个人化语境的沟通质地,以及和现实世界或民族文化的指涉关系。流风所及,马华现代诗界也重新思考诗的社会性问题。不过,“现代派话语”并没有因而和“现实派话语”合流。70年代中叶,“现代派话语”开始不那么现代了,或者说,反叛了现代,一方面转向虚拟的,伪古典的“武侠诗”或“闺阁词”,另一方面回归词物关系单纯,语意明朗的诗风,例如子凡(后来叫“游川”)的《鞋子》。在这两种反叛“现代派话语”的声音之中,我选择走向明朗,生活化,让抒情与社会性在诗中并存(比较接近香港的现代诗)。我的实验见诸薄薄的诗页《眼前的诗》,以及当时以各种笔名(例如“宇禾”)发表在《蕉风》与《学报》的诗作。

最后的反叛才是对诗的反叛,我已多年未写诗了。   (南洋文艺 2004年6月15日)

没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