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6日星期六

白垚:现代诗的起步

路漫漫其修远兮
现代诗的起步
  怡保长街的灯火

1957年,《学生周报》在吉隆坡、新加坡、槟城、太平、怡保、江沙、马六甲、麻坡、文冬都设有通讯部,我工作生活来回9个城市之间,每抵一城,与读者作者谈文说艺、漫道人生。他们的少年英气,常牵住我的脚步,不忍自去,借故多盘桓三两天。他们向上奋发的生命动力,乐观进取的人生态度,给我的激励,百倍于我能给予的有限的人生经验、浅薄的文学知识。

通讯部的工作之外,我兼编每月一期的《诗之页》,如逢出版当期,我们谈得最多的便是诗,谈当期的内容风格,谈成名的诗人诗作,谈胡适的尝试,谈徐志摩和何其芳,谈力匡和夏侯无忌。吉隆坡写诗的有周唤、张力,怡保有冷燕秋、李迎、罗曼,槟城有白岸、林风,马六甲有黄华光、李后军,新加坡有林方。

首先质疑《诗之页》的,是原名麦留芳的冷燕秋,一个育才中学的初中学生,当时只有15岁,他对五四以后的诗知道不少,且有文学的反叛意识。有一次,在怡保街头的夕阳下,我们漫步闲谈,那情景依稀昨夜,走亮了长街灯火,谈亮了天上星辰。冷燕秋关心的是文学世代的惯性,文学如果不断重复同样风格,即非创作,他担心《诗之页》会陷入惯性的漩涡。这次长街漫步,漫出了《诗之页》的多元变数。



千羽散尽,静读云过风流

不久,我往麻坡探望几位通讯员,那时,麻河没有桥,只有渡船。他们在渡口接了我,从人声喧闹的码头,走向麻河的右岸,那是元宵节的午后。

多少年了,仍然记得阳光下年轻女孩的笑脸、年轻男孩的蹦跳,仍然记得树林下的一湾蓝水在风里缓缓地流,仍然记得渡船慢慢地靠向对岸,仍然记得蓦见河海交接时的水声,仍然记得石滩上检蚌妇人渐行渐远的孤独身形。

第二天初夜,我再去麻河,堤边人不见,波心荡,冷月无声。大江流日夜,永恒的宇宙与瞬间的景象,激越回荡,那种人生逆旅、天地悠悠的感触,久久不去,几许低回,写成一首无韵的小诗:〈麻河静立〉。1959 年3月在《诗之页》发表,诗写得不好,但诗心突变,引起冷燕秋和周唤的注意,兰言气类三人行,我们就这样写起现代诗来了。

10年后,周唤编《诗之页》时,谈起这首诗,说曾有方家评析,此诗如删去最后3句,现代面貌当更清晰。其时人在此山中,云遮雾掩,不置可否,如今千羽散尽,静读云过风流,所言果是高见。(注3)



百里新天 南北少年行

现代诗微末初起,反叛的一代,找到了新的创作管道,有人在学校的作文簿上写,有人投稿报章杂志,在流俗眼中,皆成异类。槟城诗人苍松,1998 年在林春美主编的《蕉风》,写了一篇回忆文章:“六、七十年代现代诗起步不久,时常受到攻击和白眼,我的级任老师也批评我及现代派的不知所云。”

60年代已是这样,50年代更可想见。《学生周报》《诗之页》,通讯部的壁报,是这群异类的唯一竞技场,在年少的纯真中,他们以不同的个性、不断的发现、不尽的想象,突破泥层。一场马华文坛的文学反叛运动,已悄悄地展开。

我照常编《诗之页》,照常来回几个城市之间,照常与他们谈文说艺,照常陪学术组编壁报。南北少年行,百里新天,现代诗的话题越来越多。播早春的种子,偶然己成必然。当年的心情,颇像诗人沙禽写的两句现代诗:



我在酷日的行程里饮下偶然的雨滴

让它辗转成为澎湃心海的第一千条支流



《学生周报》通讯部的小小学术组,墙上手写的小小壁报,《诗之页》的小小篇幅,竟是现代诗的最初园地,一群十五、六岁的中学生,竟是现代诗的最初播种者。他们未经污染的言语,未经污染的灵性,奇思怪句,狂慧幽光,是现代诗的活水源头。



独向寒云试射声

我记得怡保打扪律的早晨,我记得槟城安顺律的日午,我记得吉隆坡古路律的黄昏。多少个周末,通讯部充满了人声笑语。多少次沉思,多少次争论,围坐在乒乓台四周的新诗研讨。多少回满足,多少回兴奋,壁报编好了挂上墙壁时的顾盼。往事如烟,几番旧时月色,重来照我,当时不曾想到,这一切稚嫩,都成为现代文学成长过程中的一部分。

如果马华文坛的现代诗有个侏罗纪,那么这群侏罗纪的小恐龙,在不同角落,奇音初发,以不同的姿态,在周围异样的眼光下,迎风咆哮,独向寒云试射声。待弋的长空,待骋的荒原,那是一片全新的天地。夸父追日的饥渴,鲸吞大海的游弋,那是一种全新的追求与渴望。

海上的少年诗人,对现代诗充满了期望。路漫漫其修远兮,将上下而求索,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他们为《蕉风》的新诗再革命,他们为马华文坛的新世纪,跨出可贵的第一步。

(注3)〈 麻河静立〉发表于1959年3月6日,《学生周报》第137期。“散尽千羽,静读云过风流”是张永修的诗句。   (南洋文艺 2004年6月12日)

没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