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春美【散文】
张佐出事,究竟是求医以致身分暴露,抑或因为随员叛变所致?
张佐出事,究竟是求医以致身分暴露,抑或因为随员叛变所致?历史细枝末节的些微分歧,似乎没有多少人会去追根究底。
历史细枝末节的些微分歧,似乎没有多少人会去追根究底。
我本来大概也很快就会遗忘所读过的那些资料的不一说词,如果不是无意之间遇见了“随员”。
“随员”——我想,还是称呼其组织名字好了,这样你可以在张佐的书中找到对应的人物。她叫毅明,女性。
毅明的父亲是被马共打死的。可想而知她日后走上“革命”道路的最大阻力,必是来自家庭。然而,她对父亲全无认识。她揣想,父亲可能就是坏人呢自己拿来衰的,又或者那时革命者中亦有思想水平不高者所以才误杀了父亲呢?她只能根据她成长以后的经历揣想。父亲死时,她才两岁。对父亲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的遗照。挂在壁上,眼睩睩注视着屋子。屋子空荡荡的,母亲和年长的兄姐都在外地工作,只剩下她,和稍长几岁的哥哥。她不管走到哪里,“父亲”都盯着她看,看得她心里发毛。傍晚时分她匆匆洗好米放上灶头就出外溜达,非到吃饭不回家,因为夜色每每释放磷火一般的幽光,亡父,跟所有的鬼一样可怕。她那时无法预知自己长大后将是一个无神论者,在往后数十年的人生,对神对鬼,都不买账。
10岁那年,她孤身来到首都的卫星城市八打灵,开始在人家家里帮佣。工余上夜校。大致与当时许多来自贫苦家庭的左派青年际遇雷同,在夜校里总会碰上热心的哥哥姐姐,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跟他们在一起,她感觉到从未体验过的家庭温暖。1960年代那两场大选,她也就跟着他们到处去,贴标语、搞工潮。当然,她那时还不是马共。她是劳工党。在一碗云吞面才两角钱的那个清寒年代,每月心甘情愿缴付两元会捐。劳工党被禁后,她转入地下,将梦与激情转移给民族解放阵线。其后解阵与马共接上关系,她接受组织安排,上山,“从军”。那是马共领导的“解放军”。那一年,她22岁,已经好几年没回家过年了。
她先是就近上到八突,过后再被送到边区受训。到边区的时候,马共日后最惹人非议的肃反运动刚结束不久。不知是军纪森严,抑或人人自危,森林审判的风声没有一丝回响吹过她的耳边。她在边区度过了基本安定的一年,真枪实弹都只是军事训练。1972年,她随突击队南下,餐风饮露的生涯,这才真正开始。那些年,树林随时变成枪林,草木随时变成兵。为应对随时可能发生的突袭,他们连睡觉都穿着鞋。用张佐一句颇具文采的形容,就是“总没有[……]解除过小腿上紧缠着的脚绑”。
如果你读过张佐的回忆录,也许你会记得其中有一节,标题为“悲壮的一页”,讲的是六突成立大典后第三天开始其“艰辛的征途”,然后遇敌、饥饿、中毒、牺牲,一支14人的队伍,最后仅剩3人回到“党的怀抱”。但也极可能你不会有特别的印象,因为类似的事件在马共的故事里太多了。哪个马共没有饿肚子、挖树根、拾野果的故事?而且,个中情状,离我们这些盛世子民对“悲壮”的期待太远。我们读不到与敌人斗智斗勇、至死不降、“战斗至最后一人”的既悲且壮的宏伟情节。死于饿饭,而非死于敌人的枪口,这样的革命,实在太令人难受。对于这一代人,这被没完没了的美食节目怂恿得食欲凶猛的一代人来说,那反而更像是逃难、找吃、挨饿、死人的故事。但我要说的却也不是不同世代不同世界的人对于悲壮的不同认识。我要说的是,如果你去读张佐回忆录,你会在那里看到毅明。
那次事件的幸存者,除了张佐与其妻群林(张佐在书中叫她爱莲),另一个就是毅明。其实还有第4个人,只是她饿怕了,挨不到寻得队伍,就逃了,没有重归“党的怀抱”。要说起来,毅明也大有落跑的机会。在仅剩她和张佐夫妇3人挣扎求存的那最后一段时间,大概也有个把月吧,她曾经受命单独去到芭边寻找地下组织的踪迹,又或者化了装上街场摸索路况、顺便购买食粮。那时身上多的是钱,要落跑还不容易?所以每次张佐夫妇都担心她一去不复返,而每次她回到森林3人就抱在一起痛哭。这些情节张佐书中大致都有,但抱头痛哭自然是看不到的。——钢铁哪能是这样炼成的呢?
听毅明讲述往事,1974年的那场大饥饿,有最多细节。从裤袋里大把钞票垫住瘦弱的大腿令人难以入睡,到中毒后在鬼门关前打盹之时还记挂着煽火,因为锅中的猴子肉要是坏了就又得挨饿;从张佐吃了香蕉又开始搓脚因为饿死的癣竟复活了,到她自己可以在左右锁骨各放一颗鸡蛋跑路的身形;似乎远远比她后来森林产女的经验更为难忘。这或许与她曾逐字逐句记述那段往事有关(据她说,那本题为《艰苦的回忆》的著作,她抄录了两本,一本流失了,一本可能在政治部)。或许张佐的著作亦有共同记忆可资追想。又或许,那离死亡最近的一次经历,也是她不自觉中最贴近自己崇拜的革命英雄欧阳海的一次经历。
小说《欧阳海》与《红岩》,是她在地下组织时主要的文化资源,讲的都是一些不畏艰苦、不怕牺牲的革命故事。这些著作的作者早已记不得了,但她不无自得的说,这些在组织中轮流传阅的书,只是给积极分子看的。故事中舍己为人的小战士欧阳海,自此成为她年轻生命的标杆。她坦言那时其实还不懂什么革命的大道理,理论都是后来在山里学的。她只是一心跟着那些亲人一样的哥哥姐姐跑,纯粹向往上山的“事业”。上山,是无上的荣耀。她说,那时就只想着上去就是了,根本没想过日后出来的问题。
然而,1988年,最终,还是出来了。
如果以二十几年为一个阶段的话,她说她的人生至今可以分成3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在外面的世界闯荡,第二个阶段在森林里,第三个阶段,是出来以后。我想着她说过的话,她一生最好的青春时光都在山里,不禁臆想,出来以后的阶段,比前半生任何时候,也许,都更苦。行军苦,打仗苦,饥饿苦,背粮苦,所有形体上的苦难,蓦然回望,骤成过往,俱可总结为理想主义灵魂对革命无私无悔的奉献。可是,随着扑朔迷离的张佐事件而生的种种猜疑,背叛、出卖、投降等等不堪的指控,在不知何日方能降临的真相大白之前,终将是无神论者心中一个有待超度的幽灵。
欧阳海,欧阳海是早夭的革命英雄啊,他还活不过25岁。
(2,待续)
(南洋文艺,14/4/2015)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