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22日星期三

历史不透光的书页_3

林春美【散文】

之四:出事

历史评述常使用千秋功业一词以概述伟大的功勋事业。可大抵功业二字,偶尔也应该分而论之。六突的“和平解决”,若是功,诚非一人之功;若是业,则亦该是共业。

谈张佐出事,我必须讲到另一名随员:彭峰,一个小队队长,毅明的丈夫。张佐回忆录亦几处提及他的名字。他早年从属地下武装队,70年代初正式上山;中叶,与毅明结婚,过后一起带队开展民运工作。

据彭峰叙述,出事的始末是如此的:张佐经六突党委开会同意,由他们夫妇带出森林。在等待接头时间重返部队之际,张佐提出要跟另一民运单位的干部杨南,到南马会见某个人。由于听闻张佐欲见之人曾被逮捕、还发表过白皮书,他们夫妇极力反对之。然而张佐一意孤行。他们担忧不已,因为党委只知道他们带张佐出来,不会知道半路竟还跑出了个杨南。他们对杨南说,你带他去,如果中途发生什么事,我们就连黄河水都洗不清了。
不料一语成谶。

几天之后,他们从报上得知马共一中央领导被捕,即赶至位于半山芭的的联络点欲探询实情,岂知热闹繁忙的半山芭,已遭十面埋伏。结果,彭峰在一座三层店屋的二楼单位束手就擒,毅明则在楼下小贩摊口被围殴、上铐、蒙眼带走。他说,除她以外,其他六突成员都没有挨过一个拳头,包括张佐。因此亦曾有好事者怀疑:这……可是一场苦肉计?

张佐是在出了森林而又一时回不去的时间点上出的事,想必是有内鬼,方才致使其行踪暴露。马共2005年的资料直接把这一点解释为“随身人员叛变”。虽未直指名姓,但显然彭峰夫妇与杨南都脱离不了嫌疑。而因后来又有传闻说有党委否认知悉张佐随他们外出之事,故此彭峰夫妇的干系仿佛又变得比杨南更大些。然而,5年之后的电子更新版中,随员叛变一句,却已被删除。按马共“有反必肃,有错必纠”的姿态,定然不会对叛变行为从宽处置。因此,删除句子,不会是为了删节叙事。在这个事件上,内鬼应该还是有的,但未必就是随员。据彭峰说,张佐与杨南在闹市街头被围捕时,正坐在一辆轿车内。车上原另有一人,但在事发前一刻,他借故下了车。那是他们的一条地下线,安排他们下南马的一个中间人。若此事属实,则幽幽鬼影,张佐与杨南心里多少都有个折射。只是日后风云多变,待能重睹日月江河,红星已然西沉,天色已异。

说回共方的两个资料。虽然2010年版本撤去随员叛变的说法,但却保留另一个语意暧昧的内容:张佐被扣留期间,六突成员全数被诱俘。此事发生于张佐被扣期间,是张佐本人所为?还是有人趁张佐事败之际出卖六突?谁最有可能接触山里的人,继而使计俘虏他们?黄河之水,该洗谁人的冤屈?

历史,似乎没有一清二楚的答案。就像究竟是被关押了一天还是两天之后才被安排见张佐的,彭峰和毅明都说不清了。连到底彭峰先见过张佐一次,还是两人同时一起去见的,他们的记忆亦有所分歧。由于事关紧要,我必须再次转述彭峰的说词。彭峰说,他清楚记得,被安排在政治部一个宽敞厅堂会面时,张佐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张佐说:“请你原谅,由于我提供资料,你们被逮捕。”张佐说,他们被捕,他就放心了。和山里武装部队的联络,全靠他们。如果他们走掉了,那六突的事情将解决不了。张佐也告诉他,他坚持了3天,也挣扎了3天。但如今看来,革命已不能再继续。他被捕了,要保全自己的英名很容易,一头碰死就成了。可是当初他带上山的那些人,他不能也将他们送上死路,他有责任把他们带出来。为了同志的安全,要把主要干部先带出来。
可是——十多年的雨露风霜,最美好的青春时光,就这样算了吗?

彭峰说,张佐之言令他极其不快。

但他赌气的执行了他的指示。他说,他横了一条心,将张佐的手书带到了各个单位。

彭峰的叙述,基本符合马共史籍的记载:

据“六突”同志口述,他们在彭亨森林中是分别被诱俘出来的,情况虽各有差别,但基本过程相似:先是接到了他们熟悉的信(有指挥员张佐的亲笔信),指示他们到某某地点会面或碰头;他们不疑有诈,依约到达指定地点,其实是进入了军警预先设下的陷阱而被逮捕的;也有的是在约定地点被下毒后,或当场昏迷不醒,或之后毒药发作而落入敌手的。

然而,在六突故事的尾声中,彭峰的角色纯粹是信使呢,抑或诚如他人所疑——同时也是叛徒?
彭峰说,当年也是其地下线的一位兄长知道带信之事后,曾劝他三思,以免将来不知情者把他当作事情的决策人。当年,他听不进去;日后,历史的疑议即由此而生。

依彭峰看来,六突队员乃由各单位领导自己引入上述所谓“陷阱”的。他作为中级干部,就算是个鬼头仔,但如果没有这些领导配合,也根本不可能将整个部队带出森林。

历史评述常使用千秋功业一词以概述伟大的功勋事业。可大抵功业二字,偶尔也应该分而论之。六突的“和平解决”,若是功,诚非一人之功;若是业,则亦该是共业。

而二字分裂的效果,可能远非旁观者所能想像。其裂痕纹路繁复杂乱,宛如迷宫,许多年后,仍重重困住当事人。当彭峰在其间反反复复的自我开解,我同时亦听到他不止一次的重述,和平解决,不流一滴血,是当时最好——也可能是唯一——的办法。阿利叔的决定,是对的。

张佐,在历史未有公断的是非黑白中,依稀仿佛,还是旧时那个亲昵的阿利叔。

(3,待续)

(南洋文艺,21/4/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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