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12日星期三

风雨同路

何启智【散文】

2010年,我在无拉港华小当临教,教师节时出席了乌鲁冷岳县的华校晚宴,获赠一把大雨伞。宴会结束后,我打开雨伞一看,上面写着“风雨同路为华教”,心里不由得一阵小激动。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情绪也许很复杂——也许有虚荣、也许有惭愧、也许有感恩、也许有受到鼓舞,后来我才知道,里头也掺杂了些许唏嘘。但当时的我只认为是感动,如获至宝。
假期的时候,我回到大山脚,那把雨伞就在我车里面。有一回要出门的时候,下起了雨,而中风的父亲出入都需要人搀扶,一般大小的雨伞很难完全遮住两个人的身体,我就从车上拿了那把雨伞下来。当我看到哥哥一手撑着伞,一手搀扶着父亲,而父亲一手拄着拐杖,在雨中蹒跚前行时,我就认为这把伞,原本就该让给父亲用——父亲作为一所独中的董事,长期为华教出钱出力,即便是中风以后,他无法参与任何会议与活动,对相关的募款也来者不拒。于是我把雨伞留下。我的说法是,这雨伞较大,方便遮爸爸。
后来我再次回家的时候,那把雨伞就不知所踪了。问遍家人,他们都不知道。我当时对他们是有点怨怼的,但家里的东西多了杂了,这种情况其实难免会发生,我也曾在家里遗失某些东西,遍寻不获。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家里因装修或新年等原因大扫除了几次,那把雨伞仍是没出现。我对自己说,看淡了吧,上面虽然有着几个字,终究也不过是一把雨伞而已。但是时日久了,我还是会偶尔想起,并带着一点矛盾的遗憾——或许我该留着自己用?但那又无法体现雨伞的价值了。
当着临教的当儿,我也在修着硕士学位。曾有朋友问我,毕业后想干什么。我说,现在要以硕士资格进入大专院校似乎机会不大,我或会申请当助教,然后继续攻读博士学位;不然的话,就到独中教书。当时朋友这么说:“到独中教书,必须要有所觉悟。你要确定自己是否真能抱着付出的决心——工作时间和薪金,以及消耗的心力和满足感之间的不平衡,并不是人人都能长期坚持下去的。”我有把这句话放在心里,然而我最终还是踏进独中当教师。
大学生涯结束以前,很多同学都在讨论未来的路向。当他们问起我的时候,我的回答是,什么都好,就是不当教师——我并不是看不起教师这个职业,而是我不认为读中文的出路就只有教育这一种而已——而同时间我申请了攻读硕士学位。就在硕士课程开始前,父亲中风了。当他躺在病床的时候,我看着他,心里想着的只是该如何让他快乐起来。
终于我去当了临教。曾有一度,因为沟通上的问题,父亲以为我想当教师,兴致勃勃地为我留了很多剪报。这是父亲对我的期望,我想到的只有这点。在这个时代,而期望孩子当教师的父母大概不多了——父亲是其中一个。结果,教了几年书之后,父亲的期望变成了我对自己的期望。
硕士毕业后,我回到家乡,到父亲担任董事的那所独中去谋份教职,但那时父亲已经过世了——我已无法跟他说起他所关怀的学校里所发生的事情。
在这个环境里,我不是每天都快乐——至少,和教小学生相比之下,教学上的压力沉重了许多;学生的心理也倍加复杂——而这是我的选择,无可逃避的。我本来就不是一个积极乐观的人。不过,在面对学生时,我会不由自主地挤出我仅有的正能量来尝试引导他们向上,但是这些仅有的、勉强挤出来的正能量很容易被许多琐细的东西(包括与学校无关的,我本身的问题)转换成更为沉重的负能量。不懂得珍惜时间与环境的中学生在自己的学生当中永远占了大多数,面对他们,我有时也不免泄气灰心。我动摇了,我软弱地怀疑我曾经深信不疑的,对自己的了解与信心。
我尽量不让人看出我的心已经坠落地狱。几天后,一个倾盆大雨的夜晚,家里经营的店铺漏水了。我们在后楼梯察看的时候,雨滴像个帘子般垂落眼前,阻碍视线。我依稀见得杂物堆的角落躺着一把伞,就冒着雨滴拿来撑开。原来就是那把“风雨同路为华教”。我们暂时解决了漏水的问题后,我将那把伞带回家。长期闲置在阴暗角落使它身上有股霉味,于是我在屋外顶着已经转小的细雨,轻轻地用水洗刷。当我再次将它撑开的时候,我才忽然领略到,这是父亲冥冥中给我的鼓励和安慰。

(南洋文艺,11/8/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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