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23日星期一

原点(下)

邢诒旺【文学观点】

语言的求索:

早自〈留言〉、〈Breathe〉与〈还原〉以来,庆鸿已经在诗中表露他对语言的自觉和关注,几乎把语言的存在与肉身的存在结合等同,而数学题般地把生命中的一些什么给化约掉了。随着对海德格尔、维根斯坦、罗兰巴特等的涉猎,庆鸿诗歌的后设色彩也越形浓厚,仿佛是要肉身退位、世界语化(羽化)。在中国,固然有江河、于坚等前辈在这方面写得出神入化,但在马来西亚,敢于而且能够把语言哲学和存在主义等冷硬的思考化作抒情语言铺演成篇的,似乎不多(我突然想模仿孔乙己数算蚕豆:多乎哉?不多也)。来读一读:“当我把爱等同于氧时/我只是没说/每一次我们呼吸都能加速/爱//变质”(〈留言〉);“而雪/而歌声/而所有呢?/我所认识的文字与文字/之间的/某种平衡也正/缺席”(〈Breathe〉);“我看到我和生活本身/在房里,墙外有人/的絮语似祷声”(〈还原〉);真有要把灵魂从肉身中拔出来的痛感。
庆鸿两首获得花踪文学奖的诗作〈相似太极〉(2002)及〈花朵倒悬〉(2010),堪称他目前在这方面的代表作。是什么样的单纯可以让一个人以空无的样貌看着自己,设想现在的自己是摹拟和想像出来的的自己:“一切想像没有质感仿若生命就是,一篇/我摹拟的自己,向空气中缓缓展开──我的符码。这故事/或许只是些音调的躁动,纯粹,且与散落的生命无关……”(〈相似太极〉)而这样的单纯又将导致怎样复杂隐晦的内心生活。
时隔8年,庆鸿在面对吊扇,出神入神时,看到了一朵存在之花与自己对照,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如果那是极轻、极静的花朵倒悬于上/俯视我,深藏于花轴的齿轮正缓慢的/绽放——反复模拟着死亡与喜悦/如果我肉身里的孩子沉默,的哭与笑/以犬牙交错的慈悲,花朵/开在他者的故事里,成为无心的隐喻”(〈花朵倒悬〉)一个成人的肉身里包裹着一个孩子,成长的困难一至于斯!成长未必随着时间和空间进行,但时间和空间提供的历练却促成了成长,〈相似太极〉提到了“生命”和一些二十多岁的所谓的“老”,〈花朵倒悬〉却难免终于提到了“死亡”——“倒悬”一词其来有自,是受苦受难的形象,当庆鸿说“摹拟死亡和喜悦”,把死亡和喜悦列为同位,这份喜悦或者竟是一种“倒悬的喜悦”、“倒悬的词语”,如果生命真能像数学题那样负负得正,或像周星驰电影《家有喜事》提到“巴黎铁塔反转再反转”,事情似乎就容易多了——虽然“容易多了”不等于“真实多了”。
时隔8年,两首诗重复提到“摹拟/模拟”,乃知这“摹拟/模拟”不是随便提的。我想说,那是一种相对于本体之重的“倒悬的轻”。永恒的花,相对于存在的花。唉,我不能够再自以为是地说下去了。面对一个只有他者本身能面对的存在,我无奈啊。
然而看到这本诗集的文稿,我是为庆鸿喜悦的。写诗若是痛苦的根源,写诗和其他消费有什么不同。杨泽在年轻时说“人生不值得活的”然后似乎活得好好的,已经身为大叔的我于是要说“诗不值得写的”——如果诗是生命的全部,那诗真是不值得写的。庆鸿大学毕业近十年以来减少诗作,而在教育界“生养众多”,教书、带活动、与友伴出游,我想说,这好样的家伙,活得好好的,赞。在我看来,他10年前已经是一个“获得语言”的人,而这10年来是踏踏实实地“获得生活”,偶尔写诗,出手不凡。走笔至此,我几乎不假思索地闪现陶渊明〈神释〉:“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诗集《花朵倒悬》的好处还在于坦然地展示时间的轨迹,没有“毁诗灭迹”。那么好的“少作” ,毁什么?真要毁了,那才毁了。(少作?你来写写看。郑愁予的17岁少作就只有17岁的郑愁予写得出,我即使写到71岁也写不出17岁的郑愁予。71岁的郑愁予也写不出。如果写得出,套用《火凤燎原》的话,那是:见鬼了。)
这些年来,我和庆鸿极少见面。偶尔想念,但是见了面又不知做什么好。这样就很好,那段相处的日子于是有了无奈又无可取代的价值。或者不是价值,就仅仅是美。美哉,庆鸿。
(下)

(南洋文艺,17/11/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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