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3日星期二

原点(上)

《花朵倒悬》刘庆鸿




邢诒旺【文学观点】

我是从庆鸿的书架上接触到郑愁予和洛夫的,依稀记得那是A4纸型诗集影印本,确实的内容却忘了。换句话说,早在我师法台湾现代诗以前,庆鸿已经对台湾20世纪50年代以降的诸子诗作有了相当的消化。

刘庆鸿1999年来到新纪元学院,我们因为诗而结识,一起读诗、谈诗、写诗、到书店书展血拼买诗集、参加文学奖、赴台湾逢甲大学升学……十多年的聚散,如果说诗的世界是寂寞的世界(你必须静下来听世界的喧嚣写自己的回应),我想说,庆鸿是我在诗中遇到的兄弟。
你可以有很多朋友,痛饮狂歌,种种恩怨——但是兄弟,这种东西,究竟多了一点,不是亲疏(我们不是常常与朋友熟络却和兄弟生疏吗),毋宁是无奈——当你对一个人产生无奈的感觉,那个人可能就是你的兄弟。如果事不关己,是不会无奈的,顶多是无视。无奈是事物在喉咙上下不得的感觉。
说得这么别扭,到底在说什么?庆鸿和我大抵都有狂狷之气——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说白了,是脾气大,说得文绉绉,就是感性强烈,一肚子思想。在诗中,遇到可以对话者,却也有了较劲,互相影响——自从《火凤燎原》(注1),我们可以不说小气巴拉的瑜亮情结,而说“欢迎踏进八奇的思考领域”,江湖终究卧虎藏龙,又何止八十奇、《四百击》(注2)。
世间的得失如账目,理还乱的,许多只能掩卷兴叹(棺盖尚且未必能论定!)。而在得失之上的,是义气。尽管我们的际遇并没有颠沛到足以印证(这是值得庆幸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庄子说的),不过请容我设想:在无奈之上的,是义无反顾(谁做了荆轲,谁就只好高渐离)。如果诗是用来较劲的,诗和其他消费品有什么不同:诗在较劲以外——竭力出了境,才触及美的起点。
这么简单的道理(简单总是不容易),我却需要十多年的时间和距离来历练、体会、开释,逐渐成为一个比较少自我的读诗者(比较少的意思是:为了认识他者而自我抵消、退位)。单纯地阅读,欣赏其理念质感,欣羡其独特的美——仿佛只有对自己的境界有了信心,才有勇气为另一人的境界而欣喜。
庆鸿的诗集稿件就是在这么一个时机,传到了我的信箱,不多不少,不迟不早,读着这些读过的诗,仿佛让文本抵消了时空,历历在目,油然隐然,兜兜转转,回到诗的原点:沧桑,新奇。“回到”是沧桑,“原点”是新奇,诗是“太极/中间的那道曲线”(〈相似太极〉)。
我阅读庆鸿的诗,约略领会到三个趣味,仿佛其诗至少有着这样的层次和历程:经典的熏陶,格局的开拓,语言的求索。

经典的熏陶

我是从庆鸿的书架上接触到郑愁予和洛夫的,依稀记得那是A4纸型诗集影印本,确实的内容却忘了。换句话说,早在我师法台湾现代诗以前,庆鸿已经对台湾20世纪50年代以降的诸子诗作有了相当的消化。庆鸿大量的阅读以及敏锐的美感,将经典的美学和个人的美感作出奇妙的结合,使其早期诗作呈现了一种厚实的文学史氛围——除了郑愁予和洛夫,你可以从其诗句中看到痖弦、余光中、罗门、杨牧、罗青、陈黎、罗智成、夏宇、陈克华——延伸至两岸三地的西西、北岛、顾城——再到中国及以外的日本、欧美、拉丁美洲、第三世界国家等的近代、现代、后现代诗与小说——以至溯洄从之的中国国学经典、欧美哲学论著……不胜枚举的门路,融合在庆鸿自己的节奏、语感和说法中。
武侠故事中有乾坤大挪移、无相神功、写轮眼,信手拈来皆为己用——这不是想做就能做到的,它必须能够领略经典却又不被经典淹没,守住属于自己的一口气(套用庆鸿的诗题来说,这口气叫做〈Breathe〉)。如此手法去到一个极至,庆鸿竟然写出〈一切〉(2002)——这首诗的通篇文字(包括题目)皆在“引用”名家的诗句,直迫宋代江西诗派的“无一字无来处”诗学,意象和语态一气呵成,且质感强烈,若非有附注,未读过有关文本的读者大概看不出驳接的痕迹。这份技艺,作为写诗的同辈,看了是要头皮发麻的,类似博尔赫斯对镜子的恐惧。走笔至此,我甚至联想到美杜莎见者披靡的石化(诗化!)能力(江西诗派正是主张点铁成金,脱胎换骨——在2000年诗作〈物理课〉中,庆鸿只是把牛顿的物理定律让两个角色重新说一遍,就变成了一首情诗中的对话,物理课登时变成恋爱课!)。而我设想,诗人若是美杜莎(庆鸿在〈一切〉中挪用西西的话说:“如果我是一块石头/就好了”),诗人就必须是自己的珀耳修斯(我想象美杜莎是和珀尔修斯做了一个结合而不是切断)——卡尔维诺的“轻”以及米兰昆德拉的“难以承受的轻”。这其中的奥秘似乎颇含谶纬,一时难以厘清说明,还是暂搁不论吧。

格局的开拓:

1999年,我经由林武聪老师的引导,开始阅读陈黎《岛屿边缘》、陈克华《我捡到一颗头颅》、夏宇《腹语术》,从此开阔了诗歌视界,诗心愈野。与此同时,庆鸿和我也进行了为数不少的诗歌实验,包括采用戏谑的语态,变异的形式,情色的挖掘等等。其中对于长诗的挑战,我觉得值得一提。如果没记错,庆鸿大约在1999年写了逾百行的〈沉沦〉,2000年写了逾两百行的〈极度的颓废主义四重奏〉。华美又精练,繁复却顺畅,足可印证庆鸿对语言调度之强。庆鸿此次寄来的诗稿未见〈沉沦〉,而〈极度的颓废主义四重奏〉也是缩写版,看过原诗的我固然惋惜,然而如此编排想必有他的用意。
2001年以后,庆鸿拿捏古典与现代语言的能力更臻融洽纯熟,像〈信〉:“云中谁寄锦书来?/我很高兴,发亮/的灰尘上布满你的消息”,乍读之下好像有一封信从两宋之间,空邮至今。那个时候,我们都不安于现状,都自许甚高,三不五时一首新作,仿佛互相用锛子削去对方鼻尖的粉末(庄子说的),我若不容自己的理性细想,迅速回忆,竟依稀尝到灵感的血味。我甚至还记得庆鸿在中文系文集的序言中引用太史公的豪语:“意在斯乎,意在斯乎。”转眼间,毫无意外地,我们也来到了“欲说还休,欲说还休”的四十关卡了。
(上)

注1:《火凤燎原》是以三国时代为故事背景的香港漫画,作者陈某。书中设定了一群师承同门的“水镜八奇”(包括周瑜和诸葛亮在内),是当时主要的谋略家。“八十奇”是笔者借《火凤燎原》的设定来比喻世界人才众多。
注2:《四百击》是有关成长伤痛的法国电影,导演楚浮(Francois Truffaut)。戏名典故出自法国谚语“把不听话的孩子揍四百下”。

(南洋文艺,3/11/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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