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八字辈写作人的“缺席”,不是因为“不存在”,而是被不经意地忽略了,或被某种论调某种迷思束缚了吧。
今年7月花踪颁奖礼后,龚万辉、许裕全、方路都决定来届不再参赛,曾翎龙当晚就贴文说“八九字辈要站起来了”,也许是时间点的关系,曾翎龙一句话却引来大家讨论“文学需不需要前辈让路”、“八字辈要不要站起来”的问题,我也成了激烈的抗议者之一。
众声喧哗中,林韦地建议花踪转型,曾翎龙则倡议办一本杂志,一时间火花激荡,没想到几个月后,倒是海鸥文学奖先转型了,去年底休刊的网络版《马华文学》,听说也正准备重返实体世界。
网上讨论之余,吴鑫霖〈搞不好的八字辈〉在《南洋文艺》刊登后也激起不少讨论,周瑞康、林韦地、王修捷几位八字辈写作人都在报章上有所回应/呼应,就连最近黎紫书在台湾联副谈她的世代的时候,也提到了这篇文章,正好形成有趣的对照,原来在她心目中,她与她的七字辈同代写作人,也不得不面对成就巨大的六字辈们,而感到苦闷。
8月初,蔡兴隆办“居銮再起风”,我有幸和龚万辉、庄若同台对谈,题目叫“文青时代”,刚好3人中六、七、八字辈各一人,分享了各自青少年的时代氛围,庄若也提到“字辈”的起源:1980年代初《学报》作者出版的杂志《黄色潜水艇》,首次使用“六字辈”一词,没想到就一直沿用至今。
约定俗成力量强大
这些年,大家惯用这套系统,渐成了方便的标签,就像中国的80后、90后,还有台湾几年级、几年级的称谓。也不时有人挑战,纯粹的年份切割是不是太武断?尤其80后、90后带有贬义,甚至隐含了父系姿态的暴力,韩寒、张悦然等人都相当不屑,也反对标签化,却也在这种标签中受益。
我之前曾开玩笑呼吁,不如以星座生肖或血型来划分,可是约定俗成就是如此强大的力量,于是每次论述的时候,就不得不更有意识地去妥协了。
10年前,八字辈作为文学新锐受到瞩目,2006年《蕉风》第495与496两期,连续介绍了27位八字辈年轻作者,青春活力,来势汹汹,那时候还办了一场“1726文学聚会”。2008年有人出版社出版那天晴《孤岛少年的盛夏纪事》,封底打出的文案是 “八字辈新势力涌起,盛夏国度一位孤岛少年的爱与愁。”
这种对新人蜜月期般的期待很快结束,继之是恨铁不成钢的担忧与批评。2012年木焱学长撰文谈“陈文恬现象”以及他对八字辈、九字辈诗坛后继无人的感慨。木焱和罗罗也顺势策划了“起立!行礼!九字辈新生始业礼”,活动就在新纪元学院举行,介绍新人之余,也探问了写与不写的问题。当时我也在现场,和我一起北上的林诗婷,便是木焱诘问的,得过新秀奖却又不再/鲜少写作的年轻写作人之一。
我依稀记得那时林诗婷的回应是,写作不一定要以那种形式持续。——如今咀嚼起来,意味深长。
得奖记录说明什么
对八字辈的评议,还有黄俊驎为我写序时提到的:“八字辈是要被遮蔽光芒的一代”。黄俊驎感叹八字辈生不逢时,觉得八字辈不是不好,只不过被挤压在七字辈与九字辈之间了。的确,龚万辉、许裕全、梁靖芬、曾翎龙、杨邦尼、黎紫书、陈志鸿等七字辈作家,在台湾文坛不是斩获文学奖,就是出版著作,成绩令人艳羡,而最近文笔成熟的九字辈16岁少年作者邱伟扬的出现,也让人不得不惊叹后生可畏,似乎八字辈的处境一如黄俊驎所言,相当尴尬了。
不知哪里来的蠢劲,我开始整理八字辈写作人的得奖与出版记录(注),想要用数据证明什么,当然数据也有数据的盲点,一如字辈的标签,或许我注定要白忙一场也说不定。
台湾方面,八字辈的方肯与谢明成曾获台湾中国时报散文奖;孙松清也刚获新加坡金笔奖诗歌组佳作;本地的话,单就花踪与海鸥文学奖,榜单上的八字辈就有:苏怡文、牛油小生、黄玮霜、许怡怡、陈伟哲、李宣春、吴鑫霖、周天派、方肯。嘉应散文奖、南大微型小说奖等都还没统计纳入。
出版方面,那天晴向来专心长篇小说的书写,至今已经出版4部长篇,黄玮霜的长篇《母墟》也选录在黄锦树等前辈主编的《故事总要开始:马华当代小说选2004-2012》里。整理资料后才发现,八字辈写作群出版甚丰,eL的《失去论》最近还再版了,在出版界也是难能可贵的事。清单中,八字辈题材广泛,从少年小说到诗集,光谱中各种文类都有人经营,各人文字也都走出自我风格,有作品有证据。我学识有限,就姑不深评了。只是想说,文学奖代表了什么,但其实也不代表什么,写作人可以没有奖,但不能不写。
那我们到底是怎样的一代人呢?
“们”总是危险的,因为你很难定义,或是一提到“们”,一切就要变得壁垒分明了。“们”的接受排挤,是暴力的。马来西亚这么大,东马西马大不同,还有东海岸西海岸,还有南辕和北辙。我生长在新山一个普通的第三代华人移民家庭,从独中到新加坡的升学过程,肯定和不同时空地域的人有着不一样的成长经验,就像那天在“居銮再起风”之后,谢明成就说,牛油小生的文青时代与他的大不相同。赫拉克利特说恒变才是不变的道理,没有任何经验能够identical,加上主观,变数更大,如此又该如何把人群分?
我的祖父母是经历过战争的人,父母亲和他们的兄弟姐妹,赶上了战后婴儿潮,也适逢东南亚民族国家的兴起,经济的复苏,从潦倒走向小康,劳碌一生。
我是在父母、祖父母的溺爱中成长的,从不愁吃穿,更在这个过程中学会奢侈,成为真真正正的小资产阶级。4兄弟姐妹中,我排行老三,我想,每个排行老三的成长过程,肯定就和排行老大老二的不同了,更别说是做老幺的。
我的童年,与家用电脑、网际网络、手提电话一起变革成长,但后来渐渐发现我越来越被科技产品给抛在后头,总来不及熟悉一个玩意儿就必须被淘汰重新学习,日子一天天被消磨,就连书写的媒介都如此不稳定,文字发表的空间,从论坛转换到部落格,再到社交网站,不过5、6年的时间,就连文字输入法都一直在演化,中文之星、微软输入法到谷歌拼音,格式版面剧烈流变,人也在这个过程中失去耐性,心浮气躁,我曾经面对无法连线的电脑爆甩键盘,字键弹飞,最后还要满地找牙,暴躁狼狈成这个模样,乃不知有文学刊物,乃不知创作为何。
被不经意地忽略了
或许归类写作群的方式,还可以从在地政治、经济或生活方式切入吧。
如果按照字辈的脉络去看,或可很笼统地整理出一个有趣的对照:五字辈、六字辈不少有留台与旅台经验,他们与台湾文学的关系非常密切,当中许多人现在都从事学术研究,从李有成、张锦忠,到钟怡雯、陈大为、黄锦树,那也是旅台马华文学备受文坛关注的开始。七字辈也有不少人留学台湾,但七字辈选择学术的并不多。
不少七字辈选择加入报社,曾翎龙、梁靖芬、黄俊驎、陈头头等都在报馆工作。七字辈更多的是生活在马来西亚,而花踪文学奖成立时,正好是七字辈写作芳华正茂的时代,遂成重要摇篮。
那么八字辈呢?成长似乎是更加纷呈的,无论留学经验,或是文学养分,文学也因为新媒体的挑战而更加弱势,整体阅读风气更低落的氛围。以我自己为例,我成长于马来西亚政治意识最压抑(茅草行动之后)的时代,从小被教育不可触碰政治,写作应该风花雪月,却也在二十多岁理想之年适逢公民意识抬头(净选盟运动之后)的潮流,或许,这些现象、议题都将体现在大家的作品之中吧。
我想,八字辈写作人的“缺席”,不是因为“不存在”,而是被不经意地忽略了,或被某种论调某种迷思束缚了吧。我没有答案,毕竟我也身在此山中,也许我们缺乏的不是八字辈的写作人,而是缺乏对作品的评论,缺乏引介之门,这也许就是为何人们格外关注文学奖的关系吧。
归途中,东北季风携雨,一路向南追袭我,把世界涂成灰色。回到家,滑开手机,一个小读者在脸书上贴了一段话,我才发现原来我在《类似过敏症的布尔乔亚之轻》第一篇散文的第一句话就如此烦躁不安地设问了:“我们是怎样的一代人?”
原来我的不安,早在20岁那年就,蠢蠢欲动。
2015年11月19日修订
(注)名单整理可上网(http://tinyurl.com/p4tftvk)查看,欢迎指正补遗。
(南洋文艺,24/11/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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