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30日星期二

赤道平原上的海棠

何乃健(1946-2014)摄影:林金城

吕育陶【文学观点 / 特约】 

摊开记忆的卷帙,认识何乃健,应该是上个世纪的事。

1999年傅承德发起“99动地吟全国诗曲朗唱会”,带着第一次上台朗诵的林金城周若鹏张光达和我,加上声若洪钟,发音铿锵有力的已故诗人游川,以及潇洒不羁的音乐人周金亮,全国跑透透演出22场舞台秀。动地吟的其中一个特色是每到一地,皆邀请当地诗人参与演出。在亚罗士打的陈氏颍川堂,我首次见到何乃健,他朗诵<粽子>和<脐带>两首诗。他以粽子比喻中华文化,担心会被沙爹、爪哇面、热狗霸占了在孩子心里的位置。

<脐带>一诗则说:

我却一再地坚持自己
永远以这条脐带去吮吸
母亲里蓄了五千年的蛋白质

以一条40岁还连在身上的脐带,展现他对中华文化的热爱和坚持。他另一首诗<海棠>则被周金亮谱成曲,随着动地吟跑动的团队唱了给无数人听。

你问我为什么还种海棠
在赤道上,这种盆栽已不吃香
多种些高贵的蔷薇吧,你看
这种花卉最有价值,适合国际市场

他也来劝我把海棠抛弃
说农林部正在鼓励种植胡姬
海棠源自异地,不准莳在公园里
这盆栽很难护理,迟早要受病虫侵袭

何乃健待人总是和颜悦色,温柔敦厚,从不见他发怒。而诗如其人,细琐的叙述当中,诗里流露出的是淡素的芳香。海棠花是中国特有的植物,多生在西南、中南、华东一带,而中国地图就像一片海棠叶。在<海棠>这首诗里,从事水稻研究的何乃健,不屑种植高贵的蔷薇或胡姬,蔷薇的钩刺不易服侍,而根浅的胡姬,也不能在土壤里扎实,“唯有海棠令我嗅到五千年的芬芳”。
这种情感,又和余光中<乡愁四韵>里海棠红的情感不同,余光中是乡愁的伤痛,而何乃健则想把中华文化,植进赤道的土壤。

与何乃健接触比较多的时候是2008年纪念游川的动地吟巡回演出,他以60之躯陪我们南下北上演出多场动地吟,朗诵的是一首反战诗<想起那枚弹片>,朗诵前他总会说一小段故事,5岁时曼谷发生政变,出生曼谷的他在家门前被附近爆炸的弹片击中右腿,受伤入院,两年后他随家人移居槟城。诗里最动人的部分是那枚被医生取出的弹片的去向:

那枚铁米,会不会随着B52轰炸机
将整个越南农村,轰入越共的隧道里?
那枚铁米,会不会和地雷
在柬埔寨的稻田或森林里浅睡
还是潜入金边孤儿的义腿?
那枚铁米,会不会装入迫击炮
将伊拉克孩子的童年藏入战壕?
那枚铁米,会不会嵌进坦克的履带
将阿富汗的命运辗扁、曝晒
然后推入乱葬岗里与尸骸共埋?

诗人关心的不是自己的脚伤,而是到底那弹片会不会被回收,重新筹炼成炸弹去到远方残害其他孩子的童年。这首反战诗,和结合了现代舞的动地吟一样,给了2008年动地吟新元素。反战是每个热爱和平人士的内心愿望,何乃健没有加入对时事的批判,却带给观众或读者一个更宽阔的视野。

到了2012年,动地吟的团队又从新出发,变得更加多元,加入了情诗、童诗。田园诗人何乃健交出一首环保诗<撒哈拉沙漠>:

撒哈拉沙漠
听说你八千年前
到处都是草原和湖泊
而今那潺湲的活水呢?

“大饥荒发生的当儿
都汇流入饿殍泪腺里去了!”

接近最后一次冰河期的公元前8000年,撒哈拉沙漠还是一大片青绿的草原,随着公元前5000年气候变迁,渐渐形成干涸的沙漠。这首环保诗,谴责人类的贪婪,但他没有使用激烈的言辞,只是点出沙丘背后,积累了暴徒、莽汉风干了的良心。要再度把消失的绿洲召回,就如诗末所言,“先在每个灵魂里植林”。

从早期的动地吟开始,何乃健从一个执着于传统文化的守护者,慢慢转换成更大我情怀的反战、环保诗人,没有改变的是他对社会、对人性的关怀。何乃健个性随和,鲜少对外界举起强烈抗议的布条,这性格反映在诗里,走的是满布花草植物的小径,停驻在幽静的庭院对生命,发出自身领悟的感叹。相对与动地吟一众诗人对现实激昂的敲打或者尖酸刻薄的嘲弄,戏谑,他更像一株风中伫立的水稻,在微风中静静观察人生。而这风格,恰恰缓和了动地吟的节奏,有高耸的山峰也有宽阔的平原,有暴雨也有和风,融合成瑰丽的风景。

(南洋文艺,30/9/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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