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30日星期二

我的稻穗比浪涛高

“乐” 读何乃健《百颗芥子》
黄琦旺【文学观点 / 特约】 


这是一本个体生死之书。用100首小诗,何乃健把自身对生死的情感呈现给读者;所谓须弥芥子,诗人的大思想敛聚在小言语当中,波澜诡幻的才思被炼成了小种子,阅读完百颗芥子,会开遍地野花。写作时间从2010到2013年,大部分是2012-13的病中之作。这些诗跟何乃健向来作品中的热情和善(《碎叶》1965丶《流萤纷飞》1976丶《裁风剪雨》1984丶《双子叶》2000)不同,撇开宗教观不说(因为作者的信仰,这本诗集先入为主被认为只是“佛说”),每一首小诗蕴含困境中内心的释放,如同一秆浮稻于水中浅笑(〈浮稻〉一诗谓———我向苦难诚恳忠告:/别骄傲,你终于见到/世间还有洪水淹不死的浮稻)。

一百首芥子诗,以叙说作为书写的主要风格,具体浅白而有力。诗短而圆浑如寓言,因此每一首诗末多加了一则“诗外”。这里选〈我执〉一诗为例:

粗根紧缠着佛像的胳膊/榕树频频询问沉默的佛陀/如何离苦得乐?/佛像垂眸趺坐/鸟啭中依然故我/一只蟋蟀不耐烦的对榕树说:将所有紧擒着石像的根松脱/放下执着,就心无挂碍
诗外:心中无所求,将自我的执着放下,少为得失烦恼,就能解脱而获得法喜与禅悦。

这样的“寓言式”加上劝诫,或许犯了创作的大忌:“诗最好留白,少意识形态”,可是深想一层,何乃健写《百颗芥子》当即已经不在意创作不创作,“语言制作的意图”被减得最低。继程法师的〈诗序〉或因此认为此一百颗芥子是禅诗:个体菩提路上的忏悔改进(坦然面对/惜福培福/为菩提路上增资粮/忏悔改进……),是禅的、修身的(翻译成大白话,禅与修身即是“活着”)!

诗人这样的呈现方式其实划出了诗与诗外,现象(空无的,超越知觉的灵魂)与人的一条轨迹。就〈我执〉来说,我以有形之体(粗根)直接体验因紧缠“真理”而痛苦,因痛苦而显出“得意的”
的焦躁(诗人用鸟啭巧妙的点出这个有点得意的“躁”),执之所以执乃因知“松脱”而刻意紧缠;可以“松脱”的时候我们已不(须)知松脱为何物。诗外让诗人辨知“他”形体的存在,来反衬诗的空无。

执与脱如果说是常出现在《百颗芥子》的情境,诗集中另一个常出现的意境则是“入定”,例如〈空有不二〉:

翠竹以为多年禅定/已完全证悟空性/直至一只蜻蜓/静憩坚实的竹节上/方才豁然梦醒
诗外:自净其意,就是要离相,有相就是不清静。

带形体能修养,却不能“定”,所有入定都是拟态。诗中以竹作为禅定的拟态十分传神,而那蜻蜓一点,几乎是点出一丁点情欲即可让所有“入定”梦觉形开。

从这些点看来,与其(如作者)说这些诗是思悟,我在字里行间其实感觉到诗人自身平静的情感絮说,语言(或因到达空有的里程碑)也显得简洁明快。这样的情感清澈而充满喜悦,在〈孤独〉一诗显露无遗:

孤独原来是心中的蜡烛/当大停电熄灭了诱你迷途的霓虹/蜡烛会流着泪为你祝福:/点燃自己的芯子吧/在孤寂中沉思就能感悟/半个地球的黑暗淹没了高山峡谷/始终无法遮蔽你的前路
诗外:在独处时反顾己心,以无我的智慧破除我执,无明就不会如影随形。

另一首〈破船〉,可以知觉到作者处在难忍的病状里,却以“破船”为意,体悟脱胎换骨。正如《西游记》,唐僧跌进无底船渡过迷津,回首看到自己的尸体:“破船/也能响应浪涛的召唤”。
后记重提小时候曾因意外与死亡擦肩(泰国曼哈顿政变)因此很年轻就对生死作思虑,是否此诗集最真诚可贵的是作者临近生死之关键,深切领会梦觉形开的时刻把内心的絮语留作祝福,其中对“活着”的情感已非真情所可以概括。

何乃健一生奉献于水稻研究,如果“稻”是他形体以外的本命,他借这一百首芥子诗道出生命的大明———“蓦然惊见我的稻穗比浪涛高”!至于,他在〈野地孤魂〉写的那朵“含羞的花,沾着泪痕/左顾右盼,神情焦灼”,盼着说好年年来献花的人,乐读《百颗芥子》是否就是我们可以给的最好的许诺(相对于凭吊)?传播生命,从容孤独坚实。

(南洋文艺,30/9/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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