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淑芳【文学观点】
在《迷宫毯子》附录的提问里,我曾提到维特根斯坦。在90年代初念大学期间,我参加一个偏向哲学性质的读书会,始知此人。我想他现在已经不流行了。他曾在教学笔记里,列出40种语言游戏进行分析,这些分析读起来非常枯燥。他思考人如何可能了解、观察他人。他认为人在了解、观察他人的时候,必然会动用自己的私人经验。其中一个例子很吸引我,他谈痛、快乐和希望。他说人怎么知道,疼痛、快乐、希望是什么呢,既然这不是可以抽出来摆在外边,指给他人看的东西。(我们没有办法感觉别人的牙疼。)那么一个人又如何能确定,这种感觉就是疼?此外,我们也不总是所希望的就会实现,如果是这样,又怎能知道那就是希望?说不定你就根本“希望错误”。
他的这些分析,读来总是千奇百怪。诸如此类。
若摆在创作经验上,他的语言企图很令我感到吃惊。我们总是认为,创作允许暧昧模糊。但在遣词措字,修改时,却会经历一层层的揭蔽,仿佛之前罩着的灰尘给擦拭了。最初随兴写下的句子,你会怀疑它值得保留的必要,如果它无法说服你,就得修改。各种最初费心设想使之显得“艺术”的譬喻,到头来竟是多余的。写作时的种种冲突吸引我,最后会抵达最初意想不到的地方。我觉得小说的语言就蕴含诸多相遇,多重的时间与现在。虽然长期下来,知道人是孤独的,但又会渴望相遇。孤独意味着意识到自己乃是在他人共存的世界里,这里总有相遇。
疗伤的文学到底是怎样的?
公元前9世纪的希腊诗人,卢克莱修在《物性论》(The Nature of Thing)里谈到有各种各样的剥落,类似把物想像呈液状分泌的散布。他从蛇的蜕皮,以及各种物件历时的变化, 观察到事物总是在剥落,有各种各样细薄而小的东西从物件那里剥落下来,像到处飞行的薄膜,“声音和话语,是由物质的元素构成的”。他如此善于欣赏物质,以至于他这么形容语言:它会搅动、飞动与刺穿;任何一个浪漫的表达,必然是属于“爱的伤口”。他的长诗第四章热烈地描述文学里那种着魔的爱,撕裂的,撕咬的,恨不得熔在一起,极度灼热,但同时又强调它的痛苦。这几乎成为后来激情书写的模式。
文学本身总是疼痛的。但它能了解的是谁的疼痛呢?是谁的希望和谁的幸福呢?
能够疗伤吗?
按照后殖民的观点,重新叙述过去被扭曲掩盖的历史,就是一种对集体记忆的疗伤。但叙述之后? 疗伤又如何可能发生?
是否写作仅是渡过伤痛的时间,如钟怡雯所言的:世界太多灾痛,一一都感受,就该去从事救济而不必写作。亦如黄锦树所言的,太容易治疗的不是真正的伤痛。
如果写作其实并不能,这难道意味着,它是“错误的希望”吗?要能疗伤的文学到底是怎样的文学?是写完以后能重建个人自信的自我鼓舞吗? 抑或把过去梳理之后获得的崭新了解?我认为这里边,仍然有蔓延在“功能”之外,诗状的愉悦享受。也许是疗愈性质的,但也可能是允许剥离的,写作本身乃是不断在跟他人进行表达: 告诉别人你的经历,明白自己而后让别人明白你。你想要在瞬息流变中,看见自己存在的投影,以及想要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被人听见。
书写时,一字一句,确实是源自对自己的爱,爱自己所有的感受,它不是可被轻忽的。一如梦境,就算醒来时间过去了,也还是实存而非幻觉。一个人为这样惊颤的疼痛与爱所搅拌的激烈欲望而书写,正由于它是不可被指出来的,而一旦书写又会把它自依附的表面剥离:它是属于你/你的,又不仅只属于你/你的,亦不因瞬时的过去而消失,就算文字与世界俱灭,它仍将持续不灭,至永恒。
(下)
(南洋文艺,12/5/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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