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国芳 【散文】
3月初,伦敦郊外的清晨仍是春寒抖峭,气温低于10度。从斯坦斯特机场酒店出来,看见一排大树,枯枝参差指向清澈的蓝天,不禁想起美国中西部的秋天。二十多年前,我在威斯康辛读研究院,心中的愿望很简单。一个明亮的秋日,我和妻子在乡间开过一条林荫小道,密密麻麻的红叶黄叶,在头顶无声喧闹,映在玻璃上如韶光掠过,遮不住湛蓝的天。
早几天,我在西班牙参加世界行动通信大会。每年一度,世界各地手机厂商、软体商、电信业者、无线通讯产业专家、学者,风云人物,云集巴塞罗那。集会越办越大,今年请来面子书创办人扎克伯格,与会者逼近10万人。城市迎来大批人潮,每天早上,一波波人身穿深色大衣,蚂蚁般挤进列车,往巨大的会场朝圣。会场是现代科技产品的圣殿,仓促搭建却晶碧辉煌,商家展位如连绵山峦,向看不尽的远处伸延。
今年,我们住离La
Ramblas较远。Rambla在阿拉伯原文里是溪流的意思。这条步行街也是人流如溪,布满商店、街头艺人,以及手段高超的扒手。最南端,哥伦布的雕像伫立高石柱上,左手平指浩阔的海洋。一名同事初到此城,逛了几天,发现两个名字无处不在:一个是高第,另一个是梅西。高第是风格独特的艺术家,在巴塞罗那留下多件旷世建筑,从我们暂居的公寓望出去,就是那座兴建百年而尚未完工的圣家堂。梅西是誉满全球的阿根廷足球员,在巴塞罗那踢职业波。顶尖的航海家、艺术家、足球员在这里各领风骚;这个城市是迷人的。
我在巴塞罗那待了3天,每日在科技圣堂里与祭司、先知、智者、勇者,芸芸信众,会面商议,尝试解开图腾背后的谜团。商家展位的装饰摆设,不计工本各出奇招,好像遍地都是黄金。我与多人重逢,包括一位久未谋面的战友。十几年前从台湾杀到上海,他曾招待我在公寓里蜗居数日。在这里人人口发豪言,他也说:中国一家上市公司,欲以两亿元收购他数年前创立的公司。我眉头一扬:人民币?他面不改色:美金。我笑:那你还不赶紧脱手?心中只想把他拉到角落骂他一番。喂,兄弟一场,别尽说场面上套话。咱俩先喝一杯,再来体己诉衷肠?
短短一周内,这片宫殿群就会消失。几千个价值不菲的空中楼阁、大气球、液晶告示板,都会被匆匆拆除,代之以另一片海市蜃楼。周三傍晚,我留下6位同事,飞到斯坦斯特。接下来两天,我要和伦敦的同事会面,与公关公司规划一整年的全球传播策略。通常,我在欧洲公干,周五晚上就会乘夜机回亚洲。这一次,我决定多留一天,周六到牛津市郊的宾汉宫(Blenheim
Palace)一游。
认识宾汉宫,起自香港作家陶杰写的《冬日清晨的英雄丰碑之旅》。宾汉宫是邱吉尔的祖居。陶杰称赞邱吉尔“有世界千古的视野胸襟”,形容宫前的草坡森林“晨光漫天,翠微满怀”,可以“深呼吸宇宙的柔蓝,涤尽前一夜的浊浊征程”。我读后甚是向往,去年夏天和家人到牛津会友人,本想顺道一游,却因时间不足作罢。这次专程作了安排,周六清晨从伦敦搭火车到牛津,再转巴士到庄园前门。宫殿不算很大,但两翼的草原森林占地甚广,从前门步行到宫门口,已经可以感受到开阔的规模。
在宫中,先跟随两个导游路线,了解邱吉尔家族的历史。我对英国历史涉猎甚浅,一直以为邱吉尔是草莽英雄,原来他出身贵胄。18世纪初,法国路易十四的军队席卷欧洲,邱吉尔的先祖约翰公爵带领联军,在德国南部击败法军,欧洲历史因此扭转。英国王后安妮大喜,在牛津市郊拨地发钱盖公爵官邸。导游路线从约翰年轻时讲起,有这么一幕:门外,英国国王查理二世大力敲门,他的情妇芭芭拉在床上惊慌坐起,以被单遮盖裸身。约翰躲在衣柜里,眼看纸包不住火,奋不顾身从窗户中跳出。芭芭拉心存感激,付出一笔巨额包养费,约翰从此发迹。约翰后人讲述先祖糗事,丝毫不以为忤,足见英国人的度量与幽默。
邱吉尔的父亲曾任英国财长。邱吉尔年轻时,已有“天降大任”的豪情,未满40岁即官至海军大臣。一战期间,英法联军在加里波利海战遭遇惨败,邱吉尔引咎辞职,此后二十多年宦海浮沉。希特勒崛起欧洲,英相张伯伦采取绥靖政策,唯有邱吉尔在朝野疾呼,英国与纳粹德国,最终必有一战。二战期间,邱吉尔带领英国民众,艰苦抗战。他的演说深情激昂,在被德军轰炸的废墟里,为英国人带来希望。
一片墙上,题有邱吉尔的名言:
In War, Resolution
In Defeat, Defiance
In Victory, Magnanimity
In Peace, Good Will
(战争时,坚决刚毅
失败时,顽强不屈
胜利时,宽容敦厚
和平时,友好亲善)
第四句,属于国际政治家的范畴。前面三句,我等凡夫俗子,面临自己生命中的卑微奋斗,可以细细体会。我喜欢第二句,脑中出现一个画面:断壁残垣,士兵被炸得奄奄一息,仍然倔强地竖起中指。青山埋骨,春泥护花。英国没有法定的英魂殿(Pantheon),到宾汉宫却可一窥英国人的民族性。
我曾在里斯本参观葡萄牙英魂殿。主殿中供奉着6个灵位,半数与航海探险有关,包括:绕过好望角到达印度的达伽马,终结马六甲王朝的阿尔布克尔克。葡萄牙如今地小民稀,在归还澳门殖民地的谈判中,面对崛起的中国,几乎是不战而降。在里斯本闲逛,感觉这个国家依旧沉浸于过去的辉煌。偏殿中供养其他葡萄牙名人,最多民众摆放鲜花的,是十多年前逝世的民谣皇后。葡萄牙民谣称为Fado,很多餐厅都有即兴演出。其曲调略带忧伤,但老夫老妇对唱,却可听出佻皮调情的味道,和西班牙吉卜赛人的“悲伤、愤怒、非常悲伤、非常愤怒”大异其趣。
法国的英魂殿,地处充满人文气息的学生区,众多法兰西名人伟士安息于此。除了政治家与将军,此处也容纳思想家(伏尔泰,卢梭)、作家(雨果、左拉)、科学家(佩亭,龙瑞曼,居里夫妇),建筑师、抗战义士。有些国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为唯我独尊的英烈防腐;这座雄伟壮观的建筑却海纳百川。我不禁轻叹:法兰西民族,毕竟有值得借鉴的伟大之处。
我曾经疑问:假如马新也建英魂殿,里头供奉的会是谁?我问过一位新加坡的年轻女同事,她吐一吐舌头,说:我知道是谁。她却不愿说出名字,仿佛那是哈利波特不可启齿的沃德莫。
冷冽的初春,我独自在英国庄园里漫步。阳光普照,湖水寂寞拍岸,瀑布沙沙洒下,草原上羊粪斑斑点点。一周的营营扰扰逐渐沉淀,心境洞明起来。走进小花园里,心中盘算:什么时候找个小旅舍,跟妻子在附近住几天?她会蹲在地上,指认一株又一株的花草,呼唤它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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